“他笔下的温柔世界是他对陌生人的体贴、尊重和人性的向往,而他笔下的都市冒险和残酷的金融世界则是他在城市生活中的一种枯燥写照。”
看欧亨利的短篇小说集时,很像在看《故事会》。刻画流于表面的人物,贫嘴的对白,刻意制造张力的情节,极其一般的语言,和影响现在很多人审美的“结尾大反转”。这不仅没有提升他日后的文学地位,反而让他的小说成为很多人的“厕所读物”,相信很多人都是在《读者》《青年文摘》之类的杂志上认识欧亨利的。我也是。
“欧·亨利的作品是小把戏,叫人眼花缭乱,趣味横生。但毕竟只是小把戏。”《剑桥美国文学史》这样评价欧亨利。欧亨利、契可夫和莫泊桑三个短篇小说巨匠中,地位最低的就是欧亨利。
欧亨利年轻的时候做过歌手、戏剧演员、药剂师、银行出纳员、记者,在21岁的时候才改变志向要做一个作家。他23岁的时候爱上了一个17岁的姑娘,他追求了她两年,但那时候他很穷,于是他们在一个晚上就悄悄跑到奥斯汀的教堂,请了一位牧师为他们证婚,生米煮成熟饭。女方的家长非常生气,再也没有理过那位为他们证婚的律师。很快他们就有了一个女儿。
欧亨利在银行上班的时候被起诉盗用公款。本来案情不是很严重,但在法院开庭的前一天欧亨利畏罪潜逃了,后来听说妻子病危,欧亨利又跑了回来,一回来就立刻被捕了。他的岳父把他保释了出来。欧亨利出来以后不久,他的妻子就因为肺结核去世了。第二年欧亨利被判有罪,入狱五年。
在狱中,欧亨利利用他在制药方面的专业知识成为了狱中的药剂师,同时为了养活女儿、供女儿上学,他开始专心写作短篇小说并在报纸上发表。“欧亨利”这个笔名开始受到大众的关注。由于在狱中表现良好,他入狱三年零三个月后就被放出来了,得以与女儿团聚。
第二年欧亨利移居纽约,成为职业作家。大量佳作的发表让他名声大振,生活变得富裕起来,但也让他染上了赌博和酗酒的恶习。十年后,他与少年时期的一个恋人结婚。
结婚第二年就离婚了。由于生活的开销变大,他不得不以很快的速度创作小说发表挣取稿费,也使得他这一阶段的小说质量参差不齐。他经常一周六天拿来喝酒、赌博,拿一天来创作小说发表。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他离世的那一天。1910年6月5日,欧亨利死于肝硬化。
对于大众来说,欧亨利最出名的短篇小说应该就是《麦琪的礼物》、《最后一片叶子》、和《心与手》了。这几篇结尾都有所谓“笑中带泪”的反转,和那些贫苦之人互相体谅的温柔。可以说就是这几篇经典构成了欧亨利笔下的世界——一种由体贴得甚至有点虚假的温柔构成的完美世界。
《麦琪的礼物》讲的是一对贫穷夫妇互相为对方送圣诞礼物的故事。妻子没钱,只好卖掉了一袭秀发换钱给丈夫买了一根金表链。结果发现丈夫为了给自己买一套名贵的梳子把金表给卖了。礼物已经失去了本来的使用价值,但都完美地表达了各自的心意。这就是贫穷的浪漫吧。
《最后一片叶子》讲的是活下去的勇气和陌生人的善意。一个年轻的女画家患上重病,心情越来越糟糕,躺在床上身体也变得越来越糟糕。她看着窗外的叶子在冬天一片片凋零,于是感慨自己的生命也会随着最后一片落叶的落下而凋零。一个平日刻薄、爱对琐事抱怨的老画家在听见这话之后(他们两个平日并不相识),在一个暴风雪肆虐的夜晚去她的窗边在枝头画了一片树叶,自己却摔倒在雪地里冻死了。第二天女画家看见这片在暴风雪中依然挺立的树叶,心中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
这篇小说就显得更加虚假了,但创作这篇小说的过程中有两点值得注意。一,这是欧亨利晚期的小说,在他当时创作的其他大量劣质小说中已经算是出类拔萃了。二,欧亨利在童年时代热爱绘画,梦想是做一个画家。他在晚年创作这样一篇小说,其中或许有某种脱离文本本身的其他方面的指涉。
《心与手》是我认为这三篇中最自然最有价值的一部作品,它也被收录在很多写作教材和中小学生必读文集之中。在一辆火车上,一对被手铐拷着的乘客沉默不语。忽然其中一个人见到了一位以前认识的女士,便与她支支吾吾地交谈起来。另一个人便顺势介绍了一下同行的乘客,说他是警察,自己被他抓了。女士和“警察”的交谈便变得顺畅起来。小说的最后才揭示了事情的真相,“警察”先生才是被抓起来的犯人,而那位“犯人”则是为了维护他的尊严才假冒犯人。
这是欧亨利写作技法炉火纯青之作。第一,这篇文章中欧亨利几乎删掉了所有谄媚的迎合大众的写作伎俩,用简洁的语言和大量的对白推进故事;第二,前文的铺垫做的十分自然,几乎到了一种不近人情的地步;第三,文末的反转和揭示也很自然,不是通过以往的以一种全知视角,而是引入一开始的第三方的对话揭示:“你见过哪个警察会把罪犯拷在自己右手上?”这里的障眼法不是简单的靠“写这一部分,不写那一部分”来做到,而是基于文字表达本身的局限性,可以说有一种写作者对写作本身的自省在里面。这三篇小说中我也最喜欢这一篇。
在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欧亨利短篇小说精选》中,小说被分为五个部分:悲喜世界、镀金时代、都市万象、小城轶事和西部之心,这个分法大致囊括了欧亨利的几个主要创作方向和生活轨迹——贫苦出身、西部生活、入狱改造、移居纽约,在《托宾的首相》中,欧亨利曾借主人公的口说过这样一句话:“我的希望是写一本书,阐述这些我在生活中发现的千奇百怪。”欧亨利的确就是这么做的。他笔下的温柔世界是他对陌生人的体贴、尊重和人性的向往,而他笔下的都市冒险和残酷的金融世界则是他在城市生活中的一种枯燥写照。
除此之外,欧亨利的极少数作品中还流露出一丝宿命的意味,虽然极其少见,但还是可以窥见欧亨利在文学创作中的一股严肃的创作取向。
《带家具出租的房间》讲的是一个失意的年轻人寻找消失的爱人的故事。他来到一个出租屋,这是他寻找之旅的终点。他向房东反复询问他爱人的下落,但房东一直都说没有过这个人。绝望的年轻人住进了这里,却在这里闻见了她的气息,“仿佛感觉到了她的存在”。最后年轻人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在这里开煤气自杀了。小说结尾房东跟其他人聊天的时候说,“那姑娘是个小美人儿呢,竟然开煤气自杀了。”原来他的爱人就在上个礼拜在同样的地方以同样的方式自杀了,房东为了能租出去房,没有告诉年轻人事情的真相。
《命运之路》的主题也关乎命运。一个爱写诗的年轻人受不了乡间粗鄙的生活和老婆的唠叨,选择离家出走,在村口的岔道上,他不知该选择哪一条路。于是小说接着分成了三部分,第一部分讲他选择了左边的路的下场,第二部分讲他选择了右边的路的下场,第三部分讲他选择了走回去的下场,但三种选择导致的后果都是他死在一把“波佩儿第侯爵阁下”的枪下——前两者是他杀,后者是自杀。这结构有点《罗拉快跑》和《命运石之门》的感觉,但更加沉重、有种面对命运的无力感。欧亨利也在另一篇小说中《我们选择的道路》中写道,“其实咱们变成什么样儿,并不是选了哪条路,而是咱们的内在决定的。”
欧亨利还有些不错的小说,《二十年后》、《提线木偶》、《重新做人》都不错,简短、有意思,典型的欧亨利的风格。
1971年10月14日《纽约时报》刊登了一个故事,名字叫做《回家》:长途车上坐着一位沉默不语的男子,在同车的年轻游客的盘问下终于开了口。原来他刚从监狱出来,释放前曾写信给他的妻子:如果她另有归宿,他也不责怪她;如果她还爱着他,愿意他回去,就在镇口的老橡树上系一条黄丝带。如果没有黄丝带,他就会随车而去,永远不会去打扰她。
汽车快到目的地了,车上的人们都坐在靠窗户的位上往外看,只有这位男子不敢张望,他害怕迎面而来的是失望。突然间,全车的人都沸腾了起来。
远远望去,镇口的老橡树上挂了几十上百条黄丝带,这些黄丝带像欢迎的旗帜随风飘扬......
这个故事后来被改编成了一首歌,《Tie A Yellow Ribbon Round The Oak Tree》。当时我看到这个故事就觉得,这就是典型的欧亨利式的故事啊!这首歌后来脍炙人口,这个故事也成了经典,果然人们还是需要温柔来拯救的。一个不完美的世界里,制造一些由想象中的温柔和体贴构成的幻觉,这就是欧亨利创造的完美的世界,时至今日依然倍受追捧。
欧亨利是处女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