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师父
娘亲让我捧着一杯酒，慢慢酿跄着来到他面前，弯弯一笑，“光头叔叔，喝酒。”
我跟罗门师父的缘分就此结下。后来我被迫出嫁，他来送我，到他死，都再未相见。
我很是想念他，这也让我此时更加的寂寞。他看起来像个颠和尚，实则是个大哲学家。
他常说，人活着的时候，五官看起来是开通的，实际上却是封闭的，五感由灵台而始，终结于心。活着和死了很不同，人死后会发生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当所有的感官都相继消失，听觉，嗅觉，触觉都成了遥远的记忆，只有视觉，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大家的眼界似乎开阔不少，能把曾经所处的世界，看的很清楚。
师父他说这段话的时候，怀里抱着一坛子灄酒，那是我出嫁前的最后一天。他喝得昏昏沉沉，我猜他也不记得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当时不以为意，直到后来失去他的消息太久，我才开始考虑他那段话背后的意义。
我的婚姻起源十分地不幸，但我并没有以此悲哀自怜。我爱生活，爱我的孩子，也爱我的夫君。
尽管他从来不这么觉得。
我逃过亲，在和他成亲之前，同一个当时我很爱的男人。按照娘亲的话来说，那叫做私奔，是大家闺秀不能做的事情，做了会叫所有人耻笑，是一辈子都不能抹去的耻辱。所以我总是管那叫做追求。
我曾问过师父对于这件事的看法，师父叹息道，“年轻的时候是该任性点。”
我第一个爱上的男人，是我的西席先生。
爹爹跟别的武林家族不一样，他对我武功的要求倒不如才情的看重，是以从小到大，我的身边有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西席。
行白邪就是我的琴师。
时间太久了，我已经记不起为什么会爱上他，也许是朝夕相伴，又也许是日久生情，但总之，我在不知道的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恋慕上行白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你爱的人也正好爱你，我和行白邪就是这样。于是在一个月色尤其美妙的夜晚，我们互订了终生。
知晓爹爹将我许配给武林另一世家陆家的时候，我十分生气。因为我觉得爹爹不尊重我，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决定，他都是先问过我的想法。可是到了我的终生大事上，他却如此地草草了事，这让我觉得很陌生。
于是我跟行白邪说，我们私奔吧。
他虽然吃惊，却也架不住我的再三央求和软磨硬泡，只得许诺带我走。
我后来想，如果我不是那么任性，如果可以早点理解爹爹的苦心，乖乖地嫁给陆隐书，是不是那些惨剧就不会发生，娘亲也就不用死……
可是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我同行白邪私奔的那一天，天空下着极大的雨。
我撑着一把伞，匆匆来到约定好的老城楼后的一排柳树下，却没看见他的身影。我想他是耽搁了，于是我就等啊，等啊……那一天，我真的是等了好久。
后来陆隐书策马疾奔来到老城楼，他骑跨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我。大于滂沱却丝毫无损他的英俊，可惜当时我却无心欣赏，只一味焦急地等着行白邪。
陆隐书说，“他不会来了，你还要继续等下去?”
我不听。
他说，“徐风影，如果你对你爹还有一点内疚的话，就回去。”
我直直地瞪着他，半晌，攉地一下扔掉手中的伞，一步一步地走路回去。
我恨行白邪，更恨陆隐书。
他以为长着一张好看的脸，顶着我未婚夫的身份就能随便命令我，我爹都不会随便命令我。记忆中只有一次，还是爹爹一脸正色地命我嫁给陆隐书。就这唯一的一次，也是因为他。
现在想来，其实我很早就注意到陆隐书了。他在我心里跟旁人不同，只是我以前从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喜欢是悄然无声而自己却毫无知觉。师父常说人活着的时候看不清很多事情，而现在我死了，在我死了之后，我开始看清一些东西，一些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重要的东西，那一切都不复存在。现在的我，比以前轻松多了。
我想，我爱陆隐书，那个无形喜色不显薄怒的男子。对于他的了解，我似乎从来不清楚，我甚至看不清他对我到底是责任呢还是喜欢。
陆隐书跟我一样，我们的结亲都是为家人所迫，为武林所迫。叛月教势力日渐壮大，它招引了整个武林的败类，很多被驱逐出师门，家族的弃徒。爹爹说，那些心术不正的人无异于妖魔。
我撇嘴，不赞同地说，“要是他们的长辈们没有遗弃他们，他们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至少不会去叛月教。”
我觉得，人的本性都是好的，没有谁是天生的坏人，只是很多人认为他们入了魔道就一辈子是个妖魔了。
我这一生最大的良善就是相信人性本善，我这一生最大的错误也是相信人性本善。这个错误，让我用了一生的愧疚与懊悔来弥补。
私奔未果的我，黯然回了府里。我只以为这件事情最多让爹爹训我一顿，至多禁几天足，而事实上也真的如此。那几天里，我安静的呆在房间里，除了按时送饭的小丫头，谁也没有见过。府门外开始喧哗的时候，我正在喝一盅绿豆汤，院子内外都没有人，寂静极了。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私自逃离给爹娘带来了多大的压力，也不知道那个自诩为琴师的行白邪，他真正的身份就是叛月教的三长老。
那样年轻朴素，才华横溢的一个人，他怎么会是魔教的人呢?
我一心恋慕，托付终生之人，怎么能这般害我?
而事实上，行白邪不仅害了我，更是害惨了我。
小丫头慌慌张张推开门进来的时候，我的绿豆汤才喝了一半，只听她急匆匆地喊，“小姐你快去门口看看吧，来了很多人，说是小姐背叛武林勾结魔教，要让老爷夫人交出小姐你……”
那盅汤，我终是没能喝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