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一)

放在枕头旁充电的手机嗡嗡地响,振动将只浅睡了四个小时的天出尘又惊醒了。她除了一条紧身安全裤之外什么也没穿,浑身发热,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像处在无声的地震中。首先袭来的是迫在眉睫的饥饿和反胃感,好像用劲一呕就能将膨胀的胃袋连着肠子吐在地板上。她的肚子像展览照片中那些饱受空腹之苦的非洲儿童一样胀大,曾经漂亮的腰部曲线也被它掩盖了。

手机屏幕熄灭了,随即又响起来。天出尘将手背搁在火烧般的额头上,就这样无视了四次来电,才恢复了些拿动手机的力气。忽然被扯动的充电线将床头柜上的空啤酒罐叮铃咣啷地扫到地上,失却气泡的透明液体在地板缝中延伸。

八十七条未读短信,十九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袁媛。尽管她的手机号码已经被天出尘屏蔽到黑名单,自己也曾几次三番地换新号码,但袁媛总能找到办法打进来。短信记录里对方发来的气泡是白灰色,己方发出的气泡是绿色,在袁媛名字下的那个满是苍白的漫长窗口里划动时,字迹都在快速浏览中变得模糊,只有几个词因为反复出现而特别清晰:婊子,破鞋,公交车。这些字眼已经不能触动天出尘分毫,她心里这样骂过自己无数次了。

时钟指针迫近上午八点。必须在十一点前赶到医院,否则只能挂到下午的号。银行卡里还剩不少储蓄,即使对没有医保的非本地户口的天出尘来说也足够了。

身体异常沉重。衣橱里挂着一长串天出尘的那些外壳,以往她出门前的大部分时间都要耗在梳妆台前,今天则用在收拾拎包上。学生证证件照上的天出尘笑得十分甜美,过去只凭这张毫无修饰的两寸照片就能使她在一众花枝招展的自拍中脱颖而出,现在镜子里的她失却了微笑和妆容,乱糟糟的长发随便绑在脑后,耳钉缺了一只,黑黄的眼袋让她看起来又多了几分憔悴,只剩清秀的轮廓和照片依稀相似。

天出尘撕下门外印满了辱骂字句的简陋传单,下楼时撞到了正打算出门遛狗的主妇,发情中的棕色泰迪抱着她牛仔裤的裤脚,她无暇寒暄,匆匆走到路边叫了出租车。路上手机仍在不停地不停地响,此时是星期六的上午,袁媛有大把时间缠绕她。车窗外熟悉的街道都蒙上了袁媛的幽灵。她们曾在这家日本料理店共同打开蓝莓味波子汽水,袁媛将天出尘那瓶里的弹珠含在嘴里吮吸;她们曾在那座娱乐中心玩过双人跳舞机,尽管得分惨不忍睹,袁媛仍然开心得前仰后合;她们在便利店门口猜拳,三局两胜,输者去坐适用年龄3-12岁的摇摇车,油漆涂制得相当糟糕,小熊的两只眼睛的眼白都涂到原本的形状之外,袁媛挤在狭窄的座位里,两手握着小方向盘,在喜羊羊片头曲里的欢快音调和路人的奇异眼光中左右转动,直到天出尘帮她再投进一枚硬币。袁媛的短信又来了:天出尘,婊子这个词就是为你设计的,你的名字应该载入牛津英汉词典。bitch,n.母狗;淫妇;形容像天出尘那样的恶心女人。

天出尘把她的短信记录清空了。医院的候诊大厅几乎被形形色色的人群填满,挂号窗口前的长队不得不折叠成两列。天出尘站在队尾,看着电子显示屏上像血似的鲜红数字一分一秒地跳动。手机屏保的默认设置是每天随机更换的,今天的画面被一个极简的笑脸图案所占满,所剩不多的空间里用圣诞节般的字体写着:Good Luck To You!

这样通常的祝福也是好的,如果幸运真的能解决什么的话。这短暂的观赏屏保的时光又被新来电打断了,天出尘心里早有准备,看也没看便接通,将手机贴在耳边,等待近在咫尺的狂风骤雨般的咒诅。

“小天,你现在哪?”

意外的是并非袁媛的声音。天出尘重新看看来电显示:康哥。早知道她应该直接关机,或者干脆将手机扔进厨余垃圾箱里,既然它只能也只可能带来更多的坏消息。

“我在医院。”

“医院?正好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个事情。你是不是决定去做手术了?”

“不是。我没打算。”

“这样不行啊,小天,我也劝过你好多回了,你知不知道这样是违反我们当初签的合约条例的?本来半个月前正好有新片在招女演员,你这样的身体也没法去拍片,错失了多少机会啊!我们也合作有两年多了,就算在我个人的面子上请你再考虑考虑。”

“康哥,我真的不想考虑这个。你是为这打电话来的吗?”

“我已经找你好久了,打你电话总是占线。王总打算跟你当面谈谈。我就直说了吧,你这样已经将近四个月了,这是最后通牒,你要么去做手术,要么只好解约。你还是大学生,自己也清楚这样下去肯定不行的。现在演员的竞争这么激烈,你在文凭上就比不过那些一线艺术学校的学生,但如果跟我们保持合约,毕业后还有大好前途。你很有潜力的。利弊这么明白,你再权衡权衡,值得吗?”

“王总什么时候有空?”

“嗯,还不确定,要么你下个周末就别安排什么活动了,看看王总能不能拨出时间来。”

“好,谢谢康哥。时间定了就发短信告诉我,挂了,拜拜。”

幸运确实帮她解决了一些事,天出尘拿到了妇产科上午门诊的最后一号。B超检查的地方安排在接邻住院楼的老旧建筑中,陪同的家属们胳膊上挂着塑料袋装的超声波检查片子,边谈论照料孕妇的辛勤努力边就着保温杯里的热水大嚼手撕老面包。昏暗的门帘后头,天出尘躺在枕部加高的蓝色病床上,将衬衫下摆翻到胸口。经过和康哥的谈话方才稍稍清醒的头脑又陷入晕眩之中,她任凭冰凉的耦合剂涂满整个腹面,随着检测仪在肚子上滑动按压,那台复杂机器的显示屏上渐渐浮现出蜷缩着的胎儿影子,她孤零零的友军,此刻正安详地依偎在她的最深处。

妇产科医生皱着眉头观察她的B超片子。诊室角落的病床上坐着缺了门牙的小男孩,正将两腿不安分地晃来荡去,不知是否理解了他母亲说的“妹妹”一词代表着什么意思。门外的夫妻共同抚摸着孕妇的肚皮,讨论婴儿取四个字的姓名对她将来的广阔人生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医生取下眼镜,揉着眼睛说:

“可能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

“您说。”

“从片子上看,胎儿发育并不正常。我没看过你以前的片子,病历上也没写到,但是应该在三个月的时候就能查出来的。现在已经很明显了,你看,这个切面图的回声区就完全没反映出脑组织,并且头部也像是有瘤块。你以前有没有服用米非司酮片的经历?”

“有。比较频繁。最后一次是怀孕之前大概两个月左右吃的。”

“怀孕后有没有开过叶酸一类的药物?”

“没有。只做过常规检查,当时都说正常,就没有开药。”

“那可能比较难办了。这个胎儿是典型的无脑畸形,照之前的病例来看,即使能顺利分娩,也多半存活不到一周。我建议你尽快做引产,可能是很艰难的决定,但已经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如果你同意,我就给你安排在本院的引产手术。”

天出尘两手紧抱着自己的肋下,在医生的讲述过程里连眉毛也没动一下,瞳仁里全无神采,像盲人似地直直注视前方,好像疲劳使她的眼珠都转不动了。她几乎想也没想便脱口说出:“我得回去问问家属的意见。”

“好。市内有引产手术资质的医院不多,在外头做不正规的手术对身体伤害很大,最好就在本院做。下次来记得带以前的片子。”

妇科医院外头停放着各种型号的电动车和自行车,汽油、灰尘和香烟的呛鼻气味包裹着她,马路上的引擎声不绝于耳。天空中的大片云彩被飞机线径直切成两瓣,鱼鳞般的云屑消失在远方的楼群背后。正午刺目的光线里,零碎的水滴打在天出尘的头顶和肩膀上。在她刚刚结束新生军训时,Kim便提醒过她,在这座城市里要随时注意防备仿佛会凭空出现的细雨。行人的咒骂和抱怨声在她的耳边流窜,雨点在水泥地面上接连留下深色的印迹,因为工业污染而变成灰黄色的雨水在她面前划出越发密集的丝线,此刻,这场淅淅沥沥、连绵不绝的白昼之雨仿佛是她跟现实世界仅存的一点联系。

手机仍在嗡嗡地响。天出尘接通了电话。

“喂,袁媛。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

早在高中时期,袁媛就在本地论坛上看到过天出尘的照片。照片里的她身穿不合尺码的迷彩服,手比V字,脸颊和表演系的同宿舍女生紧挨在一起。贴子的标题里“艺术学院美女新生”几个字光彩四射,袁媛的狭小卧室里却只有电脑屏幕亮着微光,她蜷缩其中的黑暗里堆藏着所有那些漫画书和国产劣质模型,尽管她家离艺术学院最多不过一个半小时的路程,神经质地闪烁着的显示屏里天出尘的笑脸却像是与她相隔万里。那不过是另一种生活,当时的袁媛想。贴子内容中特别介绍了天出尘和庞小莹,这两位不愧于“美女新生”形容的十八岁少女来自同一个外省城市,又因为幸运而奇妙的巧合被安排在宿舍的上下铺,随即附上的是她们各自发在朋友圈里的自拍照,身着抹胸长裙的天出尘身后的餐桌上摆着嫩粉色的三文鱼刺身,镜头里还包纳了桌对面的Kim;庞小莹的照片则着重表现了她新购入的糖果色唇膏,还有大腿上满覆着心形的日系长筒袜。贴子还用新闻播报般的诚切语气介绍了“天”这个罕见姓氏在全国的分布情况,根据最后一次人口普查数据,现在它仅存于东部沿海一带,表明天出尘是“天”姓最后的三千多人之一。有评论指出计生政策应该对这些姓氏罕见的家庭放宽标准,让他们多生几个儿子挽救家族荣誉,亦有评论反对道,天出尘的孩子可以跟她姓,这在户口登记上不是难题,她丈夫也应该完全理解……

可这一切都跟袁媛没有关系。

这是她被父母送去艺术学院附近的考前美术集训班的前一晚。行李早已打点完毕,父母嘱咐她早点睡觉,以便明天早起去赶公交车,可她在关灯之后又偷偷起床,打开电脑漫无目的地浏览各种论坛。“Cia”同人论坛是她从小就开始玩的,里头按照动漫画和游戏等作品分成不同大区,过滤标签和特别关注之类的功能在当时还很新奇(后来亦证明十分具有前瞻性),有文有图,质量参差不齐。大半作品已经离原作相去甚远,只是单纯为了让自己的账号名称再次出现在头版,但这也并非值得唾弃的行为,因为袁媛就同这些人一样,对在Cia获得的友谊的重视早已超过了当初对原作的热衷。她在许多漫画作品的大区发布自己的涂鸦,昵称叫做“糯米圆圆”。帖子回复中对她的称呼从“小圆”“阿圆”逐渐变成“圆触”“圆太太”,在那里(也只有在那里),许多同龄的朋友都对她的天赋抱有艳羡之情。但是自从初代站长“老C”将此重任交给他的同学之后,Cia便以不可见的速度逐渐没落,当袁媛这样的常客发觉到时,也只剩感叹原来的Cia一去不返的机会了。

她就是在Cia认识了嘭嘭。那还是袁媛十三四岁时候的事情,在一个还会错将超市收银台旁边的避孕套当成薄荷口香糖买下来的年纪,她坚信自己爱上了嘭嘭。不论是少女漫画中女主角对沉默高大的学长产生的怦然心动,还是那些她从未有兴趣读完过的名著中所引用的情诗,她以不知从哪儿得来的肯定认为自己对嘭嘭的感情同它们一样就是爱,只有爱。嘭嘭是个比她大两岁的女孩,在Cia不定期发布一些小视频,内容简单,只是她在自己被大号玩具熊环绕的卧室里对着镜头兴奋地唠唠叨叨对当下动画业界的看法和抱怨,在各个大区都颇具人气。袁媛看过嘭嘭发布的每一期视频,甚至下载了许多她特别欣赏的存在手机里,每晚关灯之后便将被子拉过头顶,插上耳机,在狭窄而温暖的黑暗里翻来覆去地看,好像在这一方被窝帐篷里只有她和嘭嘭在永无止境地相谈。手机硬盘容量很小,她将过去画作的照片、能产生缓存的应用、一切能删的东西统统删光,从此那只在营业厅充值一定数额就可以赠送得到的杂牌手机就成为了嘭嘭的化身天使,上课时袁媛将它紧紧地捂在校服口袋里,好像从那里能感受到嘭嘭一刻不停的心跳。

她也尝试过给嘭嘭写私信。嘭嘭的受欢迎程度远在糯米圆圆之上,她绞尽脑汁想让自己的文字在可能的一众狂热粉丝中显得更加特别,从这时开始,她就痛恨自己拙劣的书面表达功力。袁媛给她的第一封私信整整想了三天,试图让对方在每一个精雕细琢的汉字中拼凑出一个尽量可爱的形象,仅凭冲动就点击发送的那一瞬间她便开始后悔,固执地紧盯着屏幕上的短短几行文字,好像这样做就能让它们变得更加精致似的。

“嘭嘭桑你好,我是圆圆,我真的特别喜欢你的视频,每一期我都看,你推荐的动画我也都看过。嘭嘭桑真的很厉害,希望能看到你的更多作品^_^”

末尾处的颜文字也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为了不让对方感到过于亲昵又不至于太过生硬,但此刻看来一切都成了败笔,逗号用得太多,没有留下任何值得对话的亮点,那个小小的笑脸好像在暗示对方不必回复似的。实际上她也没有期待能够收到回复,在她的构想中嘭嘭的私信信箱每天都应该塞满几十封这样的粉丝鼓励,她匆匆点击又关闭,只为了能消除碍眼的未读来信提示,根本无暇记住类似于“糯米圆圆”这样普通的数十个名字。

但是嘭嘭两天后就回复了,那天晚上她在文字冒险游戏《明宵再梦》的大区发布了试玩感想的视频。袁媛先给电脑插上有线耳机,将视频看了两遍,其中充满了嘭嘭对《明宵再梦》的幽默而尖利的批评。它基于明清时期的传奇小说改编,立绘和CG都非常精美,据说是投入巨资使国产galgame迈出大步的尝试,但镜头前的嘭嘭却对它百般挑剔,举着一本旧书摊上淘来的封面发白的繁体字原著,嘲笑《明宵再梦》是如何将里头环环紧扣的故事改得生硬狗血、面目全非,还没按下回车键就能一字不差地预测出女主角的下一句话。袁媛对《明宵再梦》并无特别立场,反倒还临摹过它其中的几张CG作为古装素材收集,但却对嘭嘭能从这类中规中矩的作品中挖掘出这么多观点的能力五体投地,越看越赞同《明宵再梦》只是制作方板着脸说出的一个大笑话。可是帖子回复却大多不这样想,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嘭嘭的视频底下有如此多的反对意见,对嘭嘭的指责从“要求太高”上升到了“不爱国”的层面,袁媛匆匆滚动鼠标滚轮,每看到一句批评嘭嘭的话就像在往自己的胸膛里扎针。

“Re:嘭嘭桑你好……

圆圆你好,谢谢你的支持~这次的新视频怎么样呢?”

这两行字仿佛往袁媛被戳得密密麻麻的胸口又打上一记重拳,钢针穿透她十三岁的单薄躯体,甜蜜的疼痛浸泡着她的五脏六腑,袁媛没再多想,立刻回复道:他们太过分了,我永远支持嘭嘭桑,明宵真的很烂,你不要在意别人,以后的视频也都要说自己想说的话……我爱你。

她们的私信往来日趋频繁。袁媛的生活仿佛处在一艘忙碌的货轮船舱里,数学课、体育考试、班级学习小组,这些都只是闷不透风的航行过程,全部意义都在于等待,而每天晚上飞奔回家打开电脑阅读嘭嘭的信件回复则是令人雀跃的靠岸时光。那时袁媛在某本嘭嘭在视频中推荐过的漫画里读到:人一生中能说的谎话是有限的。为了参加Cia的线下网聚,她在对父母的软磨硬泡中消耗了半生的谎言限额,才终究斩获在父母陪同下坐火车前往东部沿海地区的另一个城市的机会。那个地方是全国闻名的旅游胜地,有山,有海,有收入颇丰的寺庙,还有父母久未拜访的远亲,但对于袁媛来说,隐藏在它背后的所有开山掘土的大型工程和营销策略都只是为了嘭嘭可以出现在那里——十字军东征和蒙古灭金等种种血腥而遥远的历史也只是为了开创出这个能够产生嘭嘭的世界而存在。因为太过抢手的缘故,她未能买到嘭嘭作为show girl出席的那场动漫活动的票,但当晚和老C等一众朋友约好在会场旁的一家日式居酒屋碰头。白天,她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推脱了和父母一块儿去参拜寺庙、祈福她学业顺利的活动,一直歪躺在宾馆里,戴着耳机反复地看嘭嘭对《明宵再梦》的评论视频,直到她能背下十二分钟里包括手势和表情在内的嘭嘭的每一句话。

在距离居酒屋开始营业的一个半小时前,袁媛就握着手机在店门口左顾右盼。她穿着兜帽上带兔耳的白色外套,衣服上满满装饰着五颜六色的圈圈图案,拉链一直拉到锁骨处。这件上衣对当时的天气来说还过热了,但她不想让嘭嘭看见底下那件父母带来的土气衬衫。

嘭嘭到的时候还没有卸妆,身穿印着动画角色头像的大码文化衫,本应是短袖的两袖松垮地垂在她的手肘处,牛仔裤将她细长的小腿勒出芭蕾舞演员般的曲线,她和趿拉一双凉鞋的老C谈笑着走在一起,看起来成熟得远超她的年纪。她自然地拍拍袁媛的肩膀,好像过去已经这样做过无数遍似的。

袁媛以为这顿晚餐的成员不会超过五人,但服务员直直地将他们领进最里头的大包间,长桌尽头还有电视和卡拉OK系统。她特意等嘭嘭落座之后再挨着她坐下,可嘭嘭又随即离开,去门口等待陆续到达的其他朋友。服务员两手满满当当地夹着长罐装的朝日啤酒,像是根本没在意到袁媛的未成年身份,将外壁上沁着水珠的冰啤酒摆在她跟前。关于那顿饭的记忆到今天已经不甚明晰,只记得昏黄油亮的灯光里她不停地小口啜着啤酒,听着近在咫尺的嘭嘭放声大笑;在一阵狂野放肆的哄笑中嘭嘭拍着桌沿,手掌因为醉意而意外落在袁媛的大腿上,她不仅没缩回手,反而用劲捋了两把,掌心的温暖透过长裤那粗糙的纤维布面烙印在她的皮肤上。啤酒和生鱼片的味道都难以下咽,但被令人晕眩的酒精作用所牢牢裹缠着的袁媛却宁愿此刻永恒。

走出居酒屋的时候,原先参与晚餐的十几个人已经只剩下半数,大街两旁的行道树被夜风撩动得沙沙作响,冷风让嘭嘭不禁夸张地抱住自己的两肋,顺带飘出一个酒嗝。大家又笑起来。为了照顾看起来迷迷糊糊、在独自回去旅馆的路上随时可能睡着的袁媛,大家陪同她走到地铁站,一路上聊着今天看到的show girl们的平均分值和刚才寿喜锅的味道。

在地铁站入口,老C嘱咐她回去之后一定要给他挂个电话,嘭嘭则塞给她一套铁盒装的动漫活动纪念明信片,作为初次见面的小小礼物。再三告别之后,袁媛转身登上自动扶梯。在这个时间点还来乘地铁的人寥寥无几,自动扶梯上的其他乘客要么背倚着扶手专心盯着手机,要么就顺着履带运动的方向一路小跑匆匆登顶。夜幕透过脏兮兮的玻璃墙袅袅渗进这个偏僻的地铁站。列车在高架桥上运行,像条长蛇似地从林立的高楼大厦的间隙中悠然滑过,好像对这城市新生的蓬勃枝叶视若无睹似的。有道架空的走廊连接着地铁站入口和刷票乘车处,袁媛站在它的玻璃围栏前往下看去,远远近近的灯火像原油般黏稠地流淌在她的眼球上,人行道上那群人的背影此刻都显得如此遥远而渺小,嘭嘭在其中紧挨着老C,就那样头也不回地步步离开,他们不时爆发出的狂笑声传达到袁媛耳边时只剩它被夜风撕碎后的碎屑,令人难以想象就在刚才自己还是他们中的一员。

袁媛就这样看着他们走远,远到变成一团模糊的黑影,最终消失不见。

列车已经进站了。但她仍然没有动身,拆开明信片开始翻看。铁盒上的图案是花哨的吉祥物角色,明信片正面所印都是会场的照片,新游戏发售会、女仆咖啡厅、马克笔涂鸦墙,她在照片里那些身材诱人的女郎中试图辨认出嘭嘭,但终究没有找到。最后一张则是《明宵再梦》的同人舞台剧剧照,身穿劣质材料汉服的男女主角在惨白的灯光下相拥而泣,糟糕的打光角度让他们的眼睛连同眼窝都化为一团浓郁的阴影。在明信片铁盒的盒底,她又发现了一张小硬纸卡片,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一长串地址和邮编号码,还有名为“杜康”的收件人姓名。

“这是我的地址。有空可以给我写信哦——嘭嘭/杜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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