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壳,钟,我的遗书》第三章

1.

飞机在傍晚飞起,两扇机翼带着莫斯科的粉红色黄昏,人们在昏昏欲睡的机舱里,穿过夜空的云和秋季的雨,降落在伊斯坦布尔的机场。从飞机下来,摆渡车将乘客送到机场里,在飞机上待了太久,程诗用力呼吸了几口室外的空气,雨后的伊斯坦布尔有着秋天的味道,湿漉漉的呼吸之间,能够感受到大海的咸涩味。与俄罗斯不同,雨后的俄罗斯,松树的落叶洒满路旁,森林里弥漫薄纱般的雾,木头栅栏被雨水淋湿,周围散发着泥土的潮湿气味。

程诗在货币兑换的地方换了一些土耳其里拉,然后跟着人群排队通过海关,周围是肤色不同的外国人,有过来旅行的年轻人,也有从莫斯科回国的三口家庭,女性们裹着各种颜色的头巾,侧过头和丈夫谈话,小孩子留着微卷头发,被母亲紧紧抓住小手。

有人拍了拍程诗背在身后的背包,他转过头去看,发现是一个亚洲面孔的小女孩,矮矮的,仰着头看他,黑色的头发和眼睛,圆润脸蛋有着中国皮肤的白玉颜色。小女孩说:“哥哥你是中国人吗?”,程诗点点头回答:“是的,你也是啊,你爸爸妈妈呢?”,小女孩指了指排在旁边的那条队,“我爸爸妈妈在这儿呢。”,程诗顺着手指看过去,看到一对年轻夫妻,女主人朝程诗笑着招了招手,说:“小孩子排队无聊,管不住嘴,就喜欢找人说话,也是难得遇到中国人啊。”

程诗也打起精神和小女孩逗趣,问她读几年级了,坐飞机累不累,怎么自己一个人排一条队,为什么不和爸爸妈妈在一起,诸如此类的问题,聊着聊着,队伍也慢慢往前移动起来。一家三口的女主人也凑过来跟程诗聊天,问他是一个人出来旅行吗,打算去哪些地方玩儿。程诗表示自己临时决定要来土耳其,因此没做什么计划,也没有打算去哪些地方玩儿。“可能要去看看爱琴海吧。”程诗后来补充了一句。

“我们要去坐热气球。”小女孩甜甜地说了一句,“可惜我们家的狗狗不在,临走之前被送去外婆家了。”

“狗狗恐高,可能不喜欢坐热气球的。”程诗对小女孩说。

“但是妈妈也恐高呀。”她说。

女主人笑着说:“热气球多美啊,妈妈坐热气球时候是不会恐高的。”说完转过头对程诗说:“你不去坐热气球吗?我们就是冲着这么出名的热气球来的。”

她好像很想知道程诗来土耳其想做什么,想去哪些地方。程诗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女孩插了一句话进来,“热气球那么美,或许狗狗坐的时候也不会恐高啊,我们就这么不带它吗!”

女孩的妈妈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样的问题,转头看了看程诗,程诗也想不出怎么回答。

小女孩接着说道,“你们说,会不会有人虽然平时很好地养狗狗,给它好吃的,带它出去散步,但是狗狗生病了老了,他又不愿意花钱给狗狗治病呢?”“如果它快要死了,想在临死前坐热气球呢,要因为它恐高所以不带它吗?”

“可是咱们的狗狗还很健康呀,没有快要死呀。”妈妈安慰她。

“但我知道,它也不会陪我们很久……”

海关的队伍在对话中挪动了很长的距离,程诗已经站在了黄线的后面,海关人员招手让他过去,一副典型的中东男人长相,皮肤黝黑,胡须浓密,程诗把护照和签证给他看,没想到他扫了一眼,开口用英语跟程诗说,“从伊尔库茨克飞过来的啊,那你一定去了贝加尔湖吧,听说你们很多人因为一首中国的歌曲去那里,什么时候也有中国歌手给伊斯坦布尔写一首歌呢?你是歌手吗?”

程诗摇了摇头,回答不是。

他把护照还给程诗,说,“没关系,欢迎来到伊斯坦布尔。”

小女孩排在程诗后面,她执意要自己排一个队,和父母分开过海关,所以程诗拿着护照通过后,在对面站着等一下她,等她一个人通过后与父母会合,一脸骄傲地跟妈妈说她刚刚听懂了那位海关大叔说的话。她爸爸问程诗打算怎么走,程诗说自己之前在网站上看到一家民宿,已经发了邮件过去,但房东还没回复,所以想过去看一看,要先乘地铁到苏丹艾哈迈德区。他们这样聊了几句,一同走向地铁站。

在一次换乘中,他们就此分开,程诗下车去换坐有轨电车,那一家人要乘坐地铁至终点站。他们挥了挥手,互相说“旅途愉快”“一切顺利”,然后道了别。

从地铁口出来,是灯火通明的伊斯坦布尔夜晚,大片大片的暖色路灯里,是一户户紧挨着的繁荣店铺,面包店就在烤肉店旁边,烤肉的烟火被风吹起,遇到面包和蛋奶的香气,吹动匆匆而过的女人的头巾,店铺的窗沿挂着一串土耳其的蓝色眼睛,在灯下晶莹剔透,照出海浪一样的蓝色光斑,落在橱窗里挤的满满的土耳其软糖上。卖糖果的店老板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盘软糯糖果,唱着歌跳起舞来,遇到在门口停下脚步的路人,马上伸出端着盘子的手,让路人品尝自己店里独树一帜的美味。有的人会被吸引进入店铺,有的人还没等嘴里的糖果化开第一层糖衣,就走进了隔壁的坚果店。连绵不绝的店铺行人,和川流不息的闪烁车辆,有轨电车传来的叮当声音,构成了马尔马拉海繁华热闹的海岸。

程诗坐着电车穿过夜晚的伊斯坦布尔,在海边的一座公园前面下了车,电车开走后,他看到马路对面在黑夜里巨大的蓝色清真寺。

被灯光点亮的清真寺,好像黑暗中光芒万丈的金字塔,它经历了无数次的战火,被毁坏又重建,地中海的历史风尘从这座巨大建筑身上吹去,四周的景象变了又变,而它依然伫立在这里。程诗走在蓝色清真寺前面的广场上,看到零零散散的游客在拍照,他也拿出手机,打算拍一张时,发现民宿的房东在一小时前发来了消息,告知他今天可以入住,并给了程诗一份详细的地址。

程诗沿着蓝色清真寺的外围走,在一条条上坡路里,分布着四通八达的小巷,几乎每条小巷里都有抽水烟的咖啡店,几个人坐在外面的桌子前,被水烟的迷醉烟雾包裹着,程诗远远地能够闻到,不同巷子里水烟散发出来的不同香味。左边的巷子里那家咖啡店,散发出樱桃和石榴味道的水烟,往前走,走过这个上坡,石子路右侧那张桌子上的水烟壶,吐出柑橘和柠檬味的烟雾。程诗背着旅行背包从水烟弥漫的街巷穿过,按照地图,站在一栋橙黄色的楼前。

圆拱形的楼道门口摆满了花盆,门旁边有几株小的绣球树,树上挂着彩灯,一闪一闪的。楼道口有把椅子,一个年轻土耳其男人坐在上面,看到程诗后,他马上站了起来。“程先生?”他问。

“你好。”程诗说。

2.

穆斯塔法是这里的房东,他在伊斯坦布尔长大,后来去了贝尔格莱德读大学,学习艺术和摄影,毕业后又回到伊斯坦布尔,将原来居住的房子挂到了民宿网站上,做起了房东,同时经营自己的摄影事业。得知程诗是一位画家后,表示自己这段时间有一些延时摄影的素材要拍,拍摄地角度特别好,询问程诗想不想一同过去画画。“每天拍延时大概要在同一个地方待一下午,刚好也适合画家写生画画。”穆斯塔法说。

高考结束,大一开学那年,程诗第一次离开自小生长的城市,去了很远的地方读书,夜航的飞机从城市上空飞过,属于他的卧室的那盏灯逐渐融化在绵延数百里的万家灯火里,然后那片灯海被暮色的云遮挡住,飞到夜空上面了,窗户中映出机舱内程诗的影子,带着对即将发生的所有人生第一次的憧憬期待。第一次看到憧憬很久的远方的世界,第一次感受到炎热南方的温度,第一次看到波澜翻涌的海……他把这些第一次的感受记在心里,在课堂上发呆时,想了个故事,一个在贝加尔湖畔小镇上的幽灵的故事。

或许是那时候的程诗很喜欢那首叫《贝加尔湖畔》的歌吧,春风沉醉,绿草如茵,那片蓝色大湖里,好像可以发生任何故事。

故事里的贝加尔湖畔,有一座小镇,一位刚刚过世的小女孩变成了幽灵,在小镇上飘飘荡荡,在她还没来得及适应现实世界的规则时,就已经要适应逝者世界的规则了。程诗想,逝者世界该有哪些规则呢,比如居住在人类屋子的注意事项、交通规范、还有未成年亡灵保护法……以及最重要的一个,重生规则。如果逝者想要走向下一世,重新开启一段人生的话,需要前往一扇位于贝加尔湖上的青色大门,通过这扇门,所有经历过的一切都被清空,逝者以婴儿的姿态重新回到人类世界。在世界上各个地区都有一扇青色大门,就像不同国家的大使馆一样,小女孩想去每一扇门所在的地方看一看,想做一些以前不能做的事,想搞清楚一个困惑,“这个世界有那么多不快乐的事,为什么还要重新回去呢?”

程诗用了一年时间把这个故事画了出来,在这一年里,他和故事里的女孩一样,寻找这个世界美好的细节。总该有什么事是吸引她的吧,这个世界总该有什么是使人恋恋不舍、心存悸动的吧。随风而动的蝴蝶,带来远方郁金香的味道,在窗檐下写诗的迟暮老人,回顾一生时候也含着眼泪,为什么对世界不舍,大海落下潮湿的雨,爱人嘴角留有甜美牛奶的痕迹,远行的父亲给还幼年的孩子买来第一件礼物,这些美好的事情,会让人不舍吗?但这些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又美好在哪里呢?

就像每次看到被劝下来的想要自杀的人,程诗都会去想,他们选择重新面对生活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呢?自杀前的那一刻,是什么事情让他们觉得“无论如何也面对不了”了呢?画的时候,程诗会去看一些人写在网络空间或者个人博客里的遗书,去体会那些文字背后所蕴含了十几年的难过,他看到过一位来自大阪的遗书,大概是个年轻男生,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控诉自己人生中的所有委屈,在结尾他空了好多行,写了最后一段,“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给未来的自己写信了,想来想去也没找到那个时间点,‘给未来的自己写信’变成‘给过去的自己写信’,是在哪个时间点被分开的?我想找到那个时间点,希望得到那时的自己的原谅,没有成为一生快乐的人,对不起。”

如果收到来自未来的自己写的一封信,上面写着“没有成为一生快乐的人,对不起。”接下来的生活又会是怎样的走向呢?

漫画的最后,女孩最终愿意走进新的人生,并不是因为所谓的人生美好,而是她想在这个世界里创造一些美好事物。或许还有别的原因,程诗觉得,只要那些看到这个漫画的读者,能想到更多的,更多的,那个小女孩选择回到这个世界的原因,就好了。大学毕业后,程诗很少再画画了,从初中开始就喜欢画画的少年,到最后并没有成为画家这个职业,或多或少有一些遗憾。

面对穆斯塔法的邀请,程诗没有拒绝,尽管初来乍到尚且不足五个小时,但博斯普鲁斯海峡沿岸的异国风景却让程诗感到极大的舒服,那种离家足够远,脱离了过往人生的束缚所带来的愉悦。当他离开伊尔库茨克,不再把“死亡”作为余生的主题时,站在如此遥远的地方,自己是唯一的行李,此时此刻,他离自己最近。穆斯塔法带他上楼进到房间后,交代了电器的使用方式,生活垃圾的清理时间,并且给他在地图上标注了附近的餐馆地址、电车站台,和他约定后天傍晚来到楼下接他,把钥匙交给程诗就离开了。

程诗居住的屋子位于这栋楼的五楼,一户不大的小屋,铺设暖色木地板,装点着芒果颜色的砖墙,有厨房和木头餐桌,以及带有浴缸的洗浴间。程诗在门口换了鞋,把每间屋子的灯都打开,这栋坐落在伊斯坦布尔海边的小楼,亮起了一盏属于程诗的温柔灯光。他累了,站在窗边往外看了看,夜幕中的海面上倒映着对岸的金色光影,偶尔有船经过,大海像是一幅被画笔扫过的油画,深蓝色、金色、黑色,随着船只行驶的方向远去了。

程诗看了一会儿,把窗帘拉上,穆斯塔法的这间民宿装饰着无数知更鸟蛋颜色的东西,肉眼看来像夹杂着牛奶的蓝,蓝色的窗帘,蓝色的被子枕头,蓝色的地毯,绘着奥斯曼风格的花纹,还有蓝色的餐具,蓝色的沙发……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像躺在蓝色的马卡龙甜品上。

简单收拾了一下背包,拿出洗漱用品和充电器,程诗把刚刚拍下的清真寺的照片发到自己的社交平台上,打开音乐播放器听了一会儿音乐,渐渐睡着了。

3.

与住在瓦伦蒂娜奶奶家时不同,不用再与其他的住客共用洗浴间,不再有结伴而来的游客坐在桌子前玩牌,没有半夜冲马桶的巨响,也没有争抢厕所的吵闹清晨,这间屋子里只有程诗自己,他喜欢一个人住的感觉。

他很少有过一个人住的机会,弟弟程鸿出生之前,他和父母住同一间屋子,程鸿出生后,他们搬了家,有了两间卧室,一间父母住,一间他和程鸿住,到了大学又是住的四人寝,毕业后因为穷,与人合租了五年,直到同住的室友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搬了出去,程诗终于获得了独居的生活……在小的时候,父母带弟弟出去玩儿,留下他自己在家的夜晚,他没有害怕,也没有难过,那时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电视机的机身发出嗡嗡的声音,水管道里咕噜咕噜的声音,窗外蝉的声音,路灯下虫子飞舞的声音,唯独没有家人的声音,程诗喜欢这种寂静,他在窗边许了个愿,希望以后能有一个自己的小家。

许下的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会是什么样的人生呢?好像蔬菜市场里一个被拨弄到边缘的西红柿,短短一天里从来没被人选择过,没被人认可过,可以这样比喻吧?星空收到的成百上千个愿望里,有个人一生许下的愿望都没有被圈定“已读”过。

那些愿望是什么,是所有未读消息的独白,正在输入的失落,是秋天来临了挂在树上还不肯落下的枯叶,也是地球上许多相信过许愿会实现的小孩子们长大那一天。

程诗在伊斯坦布尔清晨的宣礼塔声音中醒来,五点多的微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流到蓝色地毯上,一个个巨大的宣礼塔像笔一样立在这座城市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向夜空绘制这座城市的历史风波。程诗睡不着了,干脆打开窗帘,看看祷告声音是从哪里的宣礼塔传过来的,拉开窗帘的瞬间,碧蓝海面上的单薄曙光扑面而来,海浪在曙光中一层一层波动,感觉是油画里的色块融化了,在画布上滴滴滚落。

他洗漱罢,从小厨房的冰箱里拿出一袋速食面,又意外地发现些鸡蛋。简单做了早餐,在抽屉里找到穆斯塔法放在民宿里的土耳其红茶,煮了一杯后,端着盘子都放到窗边的茶几上,程诗坐在沙发里,把电脑打开,边吃早餐边翻看自己的社交平台。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登陆过互联网了,他不常和人聊天,也不愿意发展维系社交关系,社交软件上的好友数量都不超过一百个,而能说得上几句话的更是不到十分之一。自从他离开国内,没和任何人联络过,也或许其他人自己的生活都忙不过来,没有人询问他最近的情况。

在社交平台的信箱里,他发现一封陌生人的来信,程诗点进那个人的主页,凭感觉认为是一个中年男人,从来没发过照片,只有记录心情的文字,一年大概也就发五六条。

他说,“诗,您好,我是一位八岁男孩的父亲。很不幸的是,我的孩子在半年前过世,这半年,我始终活在自责和痛苦里,他很喜欢看书,看童话故事,或者带有魔法和奇幻色彩的书,他也很爱问问题,为什么树不会说话?为什么听不见雪花筑墙的声音?(他以为冰是雪花砌成的墙)这样好奇心太强的孩子,我常常想,在那个我们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的世界里,他是不是还这么好奇呢,哪里都想爬一爬,什么东西都想碰一碰,但是没有了我和他妈妈的陪伴,该有多危险。我们不了解也去不了的世界,他一个人在那儿生活,会不会又出什么意外?

实不相瞒,我这个年纪,也总会想到看过的鬼怪故事和电影,那些在别人家里捣乱的幽灵,以前没什么感觉,现在却会想到自己的孩子现在会不会也是这样呢?把别人的杯子碰倒了,或是恶作剧一般的按门铃,没办法哭一哭鼻子对人家说抱歉,又得不到原谅……

前不久我看到了您的漫画《青色大门》,我感觉这半年的痛苦得到了一些缓解,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说不上多么美好吧,却因为人与人不同的经历变得丰富而深沉。因为有了经历,才有了充满幻想的童话故事,跳脱话语的歌声,有了探索更加不同世界的欲望,还有为克制欲望而诞生的怀旧、珍爱。我想,他去到的那个世界也一定如此吧,或许还比我们这里更好,希望他能够听到雪花筑墙的声音了,也希望他有一天也愿意再来到这个世界看看,这个树木不会说话的世界,人的声音也很好。

我把那本漫画推荐给了我妻子,我们慢慢一起走出了伤痛的阴影,或许我们也该重新生活了,很感谢您创作的这个故事,希望您一生幸福。”

程诗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海面,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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