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咋不上天呢?”——本是一句过了气的网络用语。用来诘猫,却是良有以也。
钱钟书先生《管锥编》里有这样一条札记:
《刘安》:“余药器置在中庭,鸡犬舐啄之,尽得升天。”按卷五一《宜君王老》:“居舍草树,全家人物鸡犬一时飞去,……唯猫弃而未去”;元好问《游天坛杂诗》之五:“同向燕家舐丹鼎,不随鸡犬上青云”,自注:“仙猫洞。土人传燕家鸡犬升天,猫独不去。”……则猫虽仙而不肯去,非遭“弃”。
……俗谚:“猫认屋,狗认人”,正道此况。观察畜兽者尝谓猫恋地胜于恋人,狗则不尔;一文家嘲主翁好客,戚友贲来,譬如猫之习其屋非好其人(who,like cats,frequents the place and not the man)。猫居洞而不入云,盖以诞语示实情耳。
淮南王刘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传说是大家熟稔的。但刘安家的猫拒绝和“铲屎官”一道登仙,我实在是头一回听说!真是“片言苟会心,掩卷忽而笑”——这太合乎“猫皇”们冷峻孤傲、不因人热的性情了!
“同向燕家舐丹鼎,不随鸡犬上青云”——读这诗句,不免使人联想到《神仙传》里的一个故事——
据说古代有一位白石先生,修长生久视之道已二千余岁,“但取不死而已”,就是不肯到天上去做神仙。彭祖爷问他说:“何不服升天之药?”白石先生答道:“天上复能乐比人间乎?天上多至尊相奉事,更苦于人间。”
呵呵,这话说的很妙!幻想天上的生活较人间更为优渥,本就是世人庸俗鄙陋的迷梦。在猫眼(以及像猫一样具有独立精神自由思想的人)看来,与其到等级森严的天宫里被至尊神仙们撸撸吸吸、呼来唤去,反不如东西跳梁、曳尾人间更快活一些。
啧啧!猫,实在是与众不同的精灵!
在清人的《谐铎》上有这样一个故事——
沂州多虎。陕人焦奇寓于沂,素神勇。入山遇虎,辄手格毙之。负以归,有钦其勇,设筵款之。焦乃述其生平缚虎状,意气自豪。倏一猫登筵攫食,主人曰:“邻家孽畜,可厌乃尔!”无何猫又来,焦奋拳击之,肴核尽倾碎,而猫已跃伏窗隅。焦怒,逐击之,窗棂亦裂,猫一跃登屋角,目眈眈视焦。焦愈怒,张臂作擒缚状,而猫嗥然一声,过邻墙而去。焦计无所施,面墙呆望而已。主人抚掌笑,焦大惭而退。(这里引用的是《猫苑》删减后的文字,较为简明)
我非常喜欢这个故事,觉得它近乎一种隐喻:一个力能搏虎的壮汉焦奇,在猫的面前却“计无所施,面墙呆望”,降伏它不得,折射出了人与猫即离之间的微妙关系。
中国人与猫打交道的时间并不算短——《诗经》上就写着“有猫有虎”的句子,《礼记》中也载有“迎猫”的蜡礼——可似乎直到今天,我们也未曾将它在精神上完全“驯化”。猫,始终保持着它傲娇的气质、独立的性格,冷着面孔睥睨人间。
唐代的杨夔(弘农子)有一篇有名的《蓄狸说》——
敬亭叟家,毒于鼠暴。穿埇穴墉,室无全宇;咋啮篚筐,帑无完物。乃赂于捕野者,俾求狸之子,必锐于家蓄。数日而获诸,忭逾得骏。饰以棲,给鳞以茹之,抚育之厚,如子诸子。其攫生搏飞,举无不捷;鼠慑而殄影,暴腥露膻,纵横莫犯矣。然其野心,常思逸于外,罔以育为怀。一旦怠其绁,踰垣越宇,倏不知所逝。叟惋且惜,涉旬不弭。
弘农子闻之曰:“野性匪驯,育而靡恩,非独狸然?人亦有旃。……呜呼!非所蓄而蓄,孰有不叛哉?”
这篇文章本是用猫来比喻叛臣逆子的——哈哈,实在高抬了猫了!——当我们今人跳出“君君臣臣”旧的道德观念来看时,“非所蓄而蓄,孰有不叛哉?”这话确是颇有现代意味的:每一个生命都渴望活泼泼的自由,因为真实生命就实现于自由意志的开拓之中,生命的价值就体现在对无尽藏世界的自由探索之中。每一个生命都本该是“非所蓄”,都天然地是只属于他自己的。猫的“踰垣越宇,倏不知所逝”又何罪之有呢?——鸾翮有时铩,“猫”性谁能驯!
唐代陈黯的《末猫说》把这层意思讲的更清楚了——
……其人曰:“莽苍之野有兽,其名曰狸。有爪牙之用,食生物,善作怒,才称捕鼠。”遂俾往,须其乳时,探其子以归畜。既长,果善捕,遇之必怒而搏之。为主人捕鼠,既杀而食之,而群鼠皆不敢出穴。虽为己食而捕,人获赖无鼠盗之患,即是功于人,何不改其狸之名,遂号之曰猫。
猫者,末也。莽苍之野为本,农之事为末,见驯于人,是陋本而荣末,故曰猫。
猫乃生育于农氏之室,及其子,已不甚怒鼠,盖得其母所杀鼠,食而食之,以为不搏而能食。不见捕鼠之时,故不知怒。又其子,则疑与鼠同食于主人,意无害鼠之心,心与鼠类,反与鼠同为盗。
乃载以复诸野,又探狸之新乳,归而养,既长,遂捕鼠如曩之获者。
莽苍之野是滋养猫生命灵性的“本”,当它一旦离开了这个“本”,被蓄养在庭除院落之间,也就泯然众“鼠”矣了。——广阔的空间、自由的环境,是我们给予猫(以及一切有价值的生命)的最好的礼遇。
然而,这样的环境却很不易得。
在小学课本里收录了老舍先生的一篇散文——《猫》。这篇文章是发表在一九五七年第十六期《新观察》上的。文章的前半部分着力写猫的性情古怪,乳猫的稚拙可爱。后半部分忽然笔锋一转,变得欲言又止(所以在选入小学课本时被删掉了):
现在,还有新的问题呢:老鼠已差不多都被消灭了,猫还有什么用处呢?而且,猫既吃不着老鼠,就会想办法去偷捉鸡雏或小鸭什么的开开斋。这难道不是问题么?
在我的朋友里颇有些位爱猫的。不知他们注意到这些问题没有?记得二十年前在重庆住着的时候,那里的猫很珍贵,须花钱去买。在当时,那里的老鼠是那么猖狂,小猫反倒须放在笼子里养着,以免被老鼠吃掉。据说,目前在重庆已很不容易见到老鼠。那么,那里的猫呢?是不是已经不放在笼子里,还是根本不养猫了呢?这须打听一下,以备参考。
也记得三十年前,在一艘法国轮船上,我吃过一次猫肉。事前,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肉,因为不识法文,看不懂菜单。猫肉并不难吃,虽不甚香美,可也没什么怪味道。是不是该把猫都送往法国轮船上去呢?我很难作出决定。
猫的地位的确降低了,而且发生了些小问题。可是,我并不为猫的命运多耽什么心思。想想看吧,要不是灭鼠运动得到了很大的成功,消除了巨害,猫的威风怎会减少了呢?两相比较,灭鼠比爱猫更重要的多,不是吗?我想,世界上总会有那么一天,一切都机械化了,不是连驴马也会有点问题吗?可是,谁能因耽忧驴马没有事作而放弃了机械化呢?
老鼠已经被人们消灭殆尽了,我们还能为猫——这种脾气臭、性子冷、不驯服的小精灵——找到一条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吗?还是说要像打虎英雄焦奇那样,把猫也一道彻底消灭呢?当我们,在这个伟大的时代,迈着整齐的步伐朝着同一个目标进发的时候,能不能允许一个渴望自由的小生命,乜斜着眼睛趴在房檐上,不随着众人的节奏前进呢?
其实,老舍先生为猫的命运感到担心,是有些多余的。猫,自有它的生存哲学——夏目漱石笔下的猫曾有过这样一段自白:
不管我这方面多么有理,猫儿的主张是无法贯彻的。当“理”在这边、而“权力”在对面的时候,要么放弃自己的“理”,老老实实顺从对方;要么——瞒过权力的耳目,贯彻自己的“理”。(《我是猫》)
嘿嘿,猫啊,乖觉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