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一排排教室，伴随着挖土机的轰鸣，轰然倒塌。尘土飞扬，碎石堆积，翠绿的松树被一辆辆三轮车带走。曾经处处是朗朗读书声的校园，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时隔半年，再次回到这里。昔日的瓦舍已被三层高的大楼取代，那是一座崭新的教学楼。楼前挖了十几个大坑，并没有栽树。偌大的校园里，一切都变得陌生。

幸而，靠近教学楼西面的墙边，那一排厂房还保留着。红砖墙、木板门、铁锁头，记忆中的厂房没有一扇窗，门永远紧锁，从未打开。

1.

秋老虎盛行的九月，闷热难当，灰蒙蒙的天空中似乎有一只鸟儿飞过。辨别不出晴还是阴，周围的一切仿佛沉浸在醒不过来的梦境里。

不知是谁说：“千万别去厂房，里面住着一个死去的人。”

又不知是谁问：“他住了多久？”

没有人回答，好像那个已失去生命的人从一开始就住在里面。

好奇心作祟，小女孩还是偷偷一个人跑过去，透过门缝往里看。她很好奇到底是谁住在里面，也好奇他为什么不出来，他不需要吃饭喝水，他不需要朋友陪伴吗？他，不会寂寞吗？

可是，门缝里的空间太暗了。小女孩瞪大眼睛看，却什么都看不清。一滴雨落下，掉进眼睛里；又一滴雨落下，夹杂着泥土气息；吧嗒，吧嗒……大滴大滴的雨纷纷落下，脚边漾起水涡。

“下雨啦，快回教室去。”一个比女孩还要小半头的小男孩，拉着她跑起来。

她挣脱，她大吼，她问他：“到底是谁住在厂房里面。”

男孩站在原地，他回她：“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住在厂房里面。”

“可是他们说，他已经死了。”

男孩点点头，不再说话。雨水淋湿他的头发，也淋湿了他的心。

这场雨来得太急，等她和他回到教室时，全身早已湿透了。

她站在二年二班门口，被班长拦住。他站在二年一班门口，迟迟没有进班。最后一节自习课，她和他变成了被隔绝在世界之外的人，可她和他还是孩子啊，都还没有过十岁。

2.

课间，小女孩还是会去那一排厂房前，透过门缝往里看，一张失去血色的脸忽然从门缝处显现。

“救命！”她吓得连连后退，心脏跳动，“鬼，有鬼。”

不知何时小男孩站在她身后，拉住她的胳膊，试图让她安静下来。他对她说：“别害怕，他不是鬼，他是我父亲……”

“别说啦，我害怕。”她大吼着，阻止他说话。

“我是说他是我父亲的工友，过来帮忙带他回家的。”小男孩如此平静地说话，仿佛那个已经死去的人不是他的父亲，甚至连亲人都不算，完全是不相干的一个人。

“是吗？”听了他的话，她才慢慢平复心情。

“我们要走了。”他说。

“你们要去哪？”她问。

小男孩摇摇头，不说话。他盯着厂房的方向，看了好久好久，久到夕阳西下，看不清飞扬的沙。厂房里走出来四个人，他们抬着一块旧木板，旧木板上躺着一个人，一个人的身上盖着厚厚的草席。

一行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学校外挪动，那里停着一辆拖拉机。小男孩跟着一行人慢慢地走，在路过教学楼门前的时候，一个漂亮的阿姨牵起他的手。

“你们到底要去哪里？”小女孩想要追过去问，可天空突然与大地调换位置，她晕倒了。

3.

九年后。

这是一个多雨的秋季，女孩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她转学来到县城高中读书，住在学校宿舍，每月可回家一次。她的心脏似乎出现了问题，总是引起不适，因此她可以经常请假出来散心。

在长街的转角，她被一家名为“若缘动漫周边”的小店吸引。若缘，若有缘吗？她脚步轻迈，迈进了小店里。

店面不大，贴着墙边立着两排货架，屋子中间摆放着一个圆台置物架。架子上摆放着各类动漫的手办、卡片等周边。

店家坐在一把转椅上，埋头摆弄着手机，看那认真的样子和屏幕闪烁的光影，玩游戏无疑。店家没有抬头，只是说：“不好意思啊，你先自己转转看。”

“好。”女孩暗笑，正合心意。买东西时，她真的不适应店家一直跟在身边，或者说太多话。她慢慢地看下来，最终停在一组动漫人物前，不再挪动脚步。她看过物品价格，心中暗暗觉得有些贵了，却迟迟不肯离开。

“其实，他是有对应的笔记本的。”一个男孩的声音突然闯入耳朵，那声音很粗线，又很像含着糖果在说话。

起初以为是店家，但抬眼看见店家仍旧沉迷于游戏中。

“哥，你去里面玩吧，我忙完了，我看店。”含混的声音再度传来，原来在她身后。

她稍微侧身，将视线转向与她说话的人。眼前的男孩，个子比她高一点儿，瘦瘦的，有一张干净的脸以及蓬松头发半遮掩的眼睛，透彻明亮而无杂质。他的眼眸是漆黑的，不是棕色。

女孩曾经观察过一些人的眼睛，她发现只有小孩儿的瞳仁是漆黑的，而略长大一点儿的孩子以及成年人的瞳仁则是棕色，有的带着浅浅的纹路，她猜测棕色的眼睛是看多了饱含杂质的东西所致，这又与她的不同，她的眼睛像鱼，不戴眼镜的时候会泛白向外突出。

她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顺手将碎发捋于耳后，轻声问道：“是什么样的？”

“嗯，你等下，我翻出来给你看。”男孩回应着，他俯下身，在橱柜里翻翻找找，不多时翻出一个比课本还大一些的硬纸盒。“这个略大些，不过里面的笔记本质量很好的。”

“嗯，那它……”女孩试探地问。

“放心，它虽然贵了点儿，不过值得买的，在你可以支付的范围内。”

“好，那我买下吧。”

“要不要打开看一看？”男孩问。

“嗯。”

男孩捏住食指和拇指，在塑料薄膜交接处，划了几下，抠住缝隙处，用力撕扯下封在外面的薄膜，熟练地打开硬纸盒盖子，黑色磨砂纸封面随即展现。Death Note ，整个黑色封面上，只有这两个烫金的英文字。

“很好呀，帮我装好吧。”说话间，女孩付了钱。

“好。”男孩拿着笔记及盒子走去里屋，很快将装进口袋的物品递给女孩。

女孩看见口袋里多出一个黑色的本子，小小的。

“哎，这是？”

“送给你的。”

“嗯？为什么。”

“因为，我记得你！”此话只六字，男孩一字一顿，清晰地说出。

女孩一脸震惊，却在那时注意到，男孩穿了一身黑色略有嘻哈风格的衣服。

他突然凑近她，低声地说了句：“你是禾苗。”

惊讶，禾苗可是女孩的乳名，很少有人知道的。慌张，女孩无论怎么努力想，也想不起他是谁。

“其实没什么的，你快回学校去，天太晚了。”

想要张口说什么却话到嘴边又什么都没有说。女孩拎着口袋离开小店。

路灯煞白，时有尘埃在光影里跳跃。树叶沙沙不知在窃窃私语什么。女孩站在台阶下，仰头望望店铺名——若缘动漫周边。若缘，这似乎不像男孩的名字。他会是谁呢？会是谁呢？完全想不起来。

女孩想到头疼，可还是想不起来他是谁。她走在大街上，神思恍惚。吧嗒，吧嗒，大颗的雨突然落下，穿行于天地之间的风肆意地吹着。

女孩没有带伞，也不能尽快赶回学校。鬼使神差地她又回到“若缘”小店里。

“怎么了？”问话的是最开始玩游戏的店家，此时他正在打扫地面。

“没，没事，我想再看一看别的。”

“哦，抱歉啊，我们要打烊了。”店家说。

“啊？那好吧，我改天再来。”她尴尬地回应，准备离开。

“等下。”是男孩，他从里屋出来，踩着椅子从高高的货架上取下一把雨伞，纯黑色，折叠的。

“给，借你用。”男孩一脸真诚，嘴角上扬。

“谢谢。我……”

“没事啊，以后我们若有缘还是会再见面的。”

“那，我尽快来还。”

“嗯。”

女孩终究还是没有问他是谁，他也没有告诉她他是谁。像命运里注定会有的相遇，他们在若有缘的地方见了一面。

女孩撑着伞走在雨中，若有所思。

4.

一场秋雨一场寒，一场寒来秋霜降。秋霜为深秋染上了颜色，校园里的两排银杏树泛起金黄。一阵风过，金灿灿的银杏叶飘散，一阵雨落，深浅不一的扇叶点缀着一方天地。

女孩站在甬路旁，看着行色匆匆的同学们从她的身旁走过去。学校里总是有许多这样或者那样的规定，必须严格遵守。无论雨下得多么的大多么的急，也不可以奔跑，不可以大声喧哗。

“下雨啦，快回教室去！”忽然有人打破了令人窒息的规定，大声吼道。女孩寻声望去，看见一个男孩正奔跑着穿过人群。

雨水打湿镜片，模糊双眸。女孩还未来得及看清是谁，那个男孩已站在她的面前。

“禾苗，快回教室里去。”

“你是谁？为什么管我？”

“我是石头啊。”

石头，石头……记忆如洪水奔涌而来。

记忆中的大雨淋湿了女孩和男孩；记忆中的她和他站在厂房前，红砖墙，木板门，铁锁头；记忆中的她在问他在答，记忆中的他们被隔离在班级门口。一切都如同现在，或者说此刻如昨。

人群渐渐散去，雨却越下越大。女孩还在愣神，男孩只得扯着女孩的校服一角往教学楼里跑，在扩出来的房檐下站住脚。

分不清是雨水还是什么，女孩似乎掉下了眼泪，她努力张张嘴：“伞，丢了。对不起。”

“伞？啊，没关系。”男孩安慰她，“都是身外物，丢了再备上一把就好。”

“下雨的时候，我带着伞出来，我要进店里买一串手链，怕伞上的水弄脏店里的地板，所以我把它放在门旁的角落里。等我出来的时候，伞却不见了。”女孩好像没听到男孩对她说的话，自顾自说着自己的事。

“或许是被有需要的人拿走了，你只当做了一件好事吧。”

“是吗？”女孩略有沉思，忽而仰头，目光与男孩对视，“那么谁来做我的好事？”

“你……到底怎么了？”

“外公去世了，没有人告诉我。是邻居家的学长请假回家知道了才来问我。”女孩带着哭腔问男孩，“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我都还没有回去看过他。”

男孩没有直接回答，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房檐外下着的雨，许久才说道：“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见秋天里下这么大的雨。印象中，秋雨总是悄然无声地飘落，密密地斜织着，仿佛一道雨幕。禾苗你快看，那雨下得多大多急，那一定是外公也在想念你。”

“想念你……”

5.

来不及了。

禾苗很想继续听石头说下去，可已经有同学们来找她和他，他们必须尽快回到班级里去。

放学后，雨停了。雨后的校园如同画家笔下的油墨画，美得不可描述。等熙攘的人群散去，女孩才从教学楼里缓缓地走出来。她走得很慢，似是躲避水坑，又像不忍踩破落叶。久违的夕阳散落余晖，一阵晚风吹来。她将手里湿漉漉的校服外套搭在臂弯里，突然加快了脚步。

在长街的转角，女孩看了一眼“若缘”，信步走进店里。不见男孩的影子，只有之前的店家正招呼着其他几位顾客。

店家看到女孩，忙打招呼：“你先慢慢看着，有喜欢的我拿给你看。”

女孩没有动，直等到顾客离开，才鼓起勇气说：“我来找人。”

“找谁？”

“嗯……我，”女孩的话还没说完，就因为走进来的人闭上了嘴巴。好不容易等这个人走出店铺，女孩却不肯再多说什么，她说句抱歉，打算离开。

“等等，我知道你找谁了，你找石头是吗？”店家喊住她问，“你是叫禾苗吗？石头跟我说你在我这里买了一个日记本，钱给他了，让我等你来时给你拿走。”

“日记本？”女孩有些疑惑，她清楚地记得并没有这件事。

“对，已经过去好久了，我还问过他怎么不直接拿学校去。他说你会来这里取。”店家边说边从货架底层的角落里翻找着，“你是叫禾苗吧？”

“嗯，我是。”女孩点了点头。

店家终于找出塑封完好的日记本，递给女孩。柔软的材质，浅蓝色的封面。女孩说声谢谢，拿好本子离开。

6.

女孩回到宿舍，换下了还未完全干的衣服。她请同学帮忙向老师请假，晚课不能去上了。

其实，她只是想找到一个安静的环境，去看那本日记，她有预感，男孩一定是有什么想说的话写在了这本日记里。

晚课期间的宿舍里，没有供电。漆黑的房间里，只有女孩独自一人。她蒙住被，打开手电筒，以防止被宿管阿姨发现。

打开日记，女孩被吓了一跳，没想到那只是个虚假的外壳，外壳内是镂空的大洞，洞里塞着叠得厚厚的信纸，信纸里写着清秀好看的字，只是一个字挨着一个字，通篇没有使用一个标点。

（为了看懂，信的内容添加了标点。）

禾苗：

很抱歉我忘记了你的本名。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还可以在另外的一座城市里遇见你。可昨天在店里我看见你就一眼认出了你。可是你不记得我了，没关系的不要觉得抱歉，我并没有要求你也一定必须记得我。

还记得以前的那场大雨吗？你站在厂房前说什么也不肯回班。那一场大雨只是临时带走了我，可另一场大雨却永远地带走了我的父亲。是的，我想告诉你我的父亲为什么住在厂房里，可是他已经没有了生命。

我一直不明白，好好的教室为什么非要拆掉，盖成楼房，我也不知道那场大雨为什么说下就下起来。父亲参与了教学楼的建设，下大雨前他还没有从塔吊上下来。所有的建筑工人包括设计师和指挥，他们都在大雨降落时及时跑开，唯独忘了我的父亲。你可能不知道，那栋楼虽然只用了半年就盖好了，实际上它曾经塌方过，是后来重新修建起来的。所有建筑工人没日没夜的倒班工作才建起那栋大楼。而我的父亲却再也不能参与。

所以你还记得吗？我们的教学楼第三层只建了半面，那不是为了看上去好看，只是因为那一处缺角，是我父亲坠落的地方。

大雨过后，我没有再见过我的父亲。母亲和工地里的叔叔们都告诉我，说我的父亲已经分辨不出面容。在一些争议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前，我的父亲确实被放置在厂房里，但很快被带走了。那些争议的问题无非出在赔偿款上面，但很快都得到了妥善解决。

人死终究不能复活，我早已明白这个道理。至于当年的那场大雨里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假象，是你的幻觉，就那样认为吧，不要再记挂。

这封信写在你借走雨伞的第二天，我猜测你还伞的时候可以给你。我想此刻你一定已经看到了这封信。我之所以告诉你我父亲的事，是我想要忘记那段记忆了。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忘记这件事，我想告诉你为什么。这就是我为什么会一眼认出你。谢谢你那个时候陪我淋过雨。

                                                          石头

信的内容并不多，只是因为没有标点读起来费劲些。仿佛做了一场大梦，女孩根本不知道宿舍的人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发了烧，总是开口说胡话。她被老师和同学送去医院，折腾了大半夜，挂上点滴才算完。

隔天，女孩不得不请假回老家。在家养病期间，她去看了她的小学，那栋三层高楼。

厂房拆除了，曾经的小学已变成幼儿园。女孩想努力回忆起什么，却什么都没有。她回到家里，翻找带回来的信以及那本淡蓝色的空壳，在空壳夹缝处意外发现了几个小字：礼物在此送你

没想到那空壳的夹缝中竟然藏着很小很小的一块石头，椭圆，红色通透，握在手心里还能感受到一丝丝温度。唯一有点奇怪的是石头中间穿了孔洞。

7.

有许多说不上来的情绪堵在心口，一切都像梦呓般虚浮。女孩已经想好，再回学校后无论如何都要去找到男孩。可是她从来没问过他的原名，也不知道他在哪个班，她唯一知道的是他会在那家名为“若缘”的小店里。

再次回到学校已经是四天后，女孩先去“若缘”小店找他。依旧是打着游戏的店家回应着她的问题。

这里不是石头家吗？

不是。石头不是他家的亲弟弟，是叔叔家的堂弟，一直吃住在小店，因此偶尔会帮忙打理，帮着卖些东西。

石头去哪里了？

前几日听闻婶婶出事，哦，就是石头的母亲，他请假回家了。等周末一到我也会回去看望。唉，石头不容易，叔叔出意外的时候还小，这些年只跟着婶婶生活。

那石头他……

唉，我怎么跟你说这些？总之你别找他了。

女孩没有接话，她站在那里很尴尬，继续问不合适，就这么转身走掉也不合适。好在店家终于放下手机，盯着女孩看了看，问道：“你就是禾苗对吧？”

女孩点点头。

“石头他托我给你留了一样东西，我拿给你。”

“啊？”

店家送给女孩一根黑绳编成的鱼骨手链，预留出的线头刚好可以穿过带孔的红色石头。

又是一年深秋，一位正直花信之年的女子穿过热闹的长街，在拐角处左右张望着。

她明明记得这里曾有一家小店，卖些动漫周边，如今怎么变成一家饮品店了呢？

风夹带着尘土的气息吹落一片片金黄的“小扇子”，碰巧落在女子的侧肩。她轻轻地捏起它，手腕上露出一颗红色的小石头。

不知为何，尚暖的阳光里，有几颗水珠从漂浮的云层里落下，女子轻笑着，走进热闹的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