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长期生活在北方,第一次到东北的时候,仍然被此地的酷寒震慑。我是第一次,到这么北的北方,到了额尔古纳,开车继续向北,去室韦——国界的尽头。
这里的寒冷是干燥又透明的,看起来虽然有阳光,但只要离开了车,寒冷就会从四面八方裹住你,瞬间冻到骨子里头。这仅仅是十月,在国界的大部分地方,还是秋天。到了东北才知道路可以有多笔直,就像一直可以通到天际尽。云覆盖在地面上空的不远处,投下大片的影子。开车的时候,有时在云的影子底下,有时又穿过了它。
室韦是国境线边上的小镇,是俄罗斯民族乡。建筑多带有异国色彩,尖尖的拱顶,缤纷的色彩,因为以旅游作为当地主业,这些漂亮建筑多为酒店和餐馆。可是才到十月,这里几乎已经空了,大部分旅店和餐馆的老板都已经关了门,南下到海拉尔避冬。仅剩的几家开门的列巴房和餐馆里,人也不多。
这里的冬天很漫长,春天要从五月开始。此刻冬天已经来了,雪还没有来,这里非常荒凉。留在这里的本地人都好奇,连我们都要走了,你们来看什么呢?
看无尽的草原和白桦林。草已经枯黄了,被收割机割下来,卷成草卷子,留给牛羊过冬。不知道为什么,白桦林美得非常神秘,大片大片长在山上,颜色深浅不一。穿过小兴安岭的时候,遇到了黄昏。
天空的颜色是蔚蓝中带些绿色,黄的闪亮的树叶和洁白的树干,看过契诃夫吗?不知道为什么,和我想象中契诃夫的世界一模一样。
冬天,在国界线的尽头,围着炉火。在路边的小店买的大片的牛肉干,做的恰到好处,不硬不干。列巴松软有劲,但还是不太符合我这个南方人的口味。最好吃的是浓香的奶皮片子,在火炉边烤软,再塞进嘴里,是满口的奶香。
深夜里,我们围着火炉聊天,喝一杯奶热,吃牛肉和奶皮子。晚上我们住在室韦附近的山里的度假村里。山脚下异常寒冷,已经到了零下十度。服务员给我们送来电热毯,告诉我们,再过两天,这里就要关门了,柴火不够用,晚上用电热毯会好过一点。
果然没错,炉火熄灭后,电热毯几乎救了命,直到早上太阳射进小木屋的窗户,喝了一杯热咖啡,才又感觉重新回到了人间。
在南方,农民自己种了几亩的油菜,收割了送到本地作坊里加工成油,或吃或卖。但是在这里,成片的土地里出产的植物,只能送到外面的大型加工厂。她告诉我们,春天到了,不仅本地人会回来,还有外来务工的人呢,附近的山上长满了草药,挖药的人也在此地留宿,挖出的采药晒干后,卖到外面去。
她频繁地使用外面这个词,让我错以为这里是个闭塞的小镇。可这里不是。室韦周边开阔而空旷,天幕像是尽力延伸,覆盖到了每一寸土地。这是这里太空旷了,空旷到了有时开了一百多公里,也见到不到另外的车和人。
不是这样,留在这里的人有种被世界遗忘之感,总觉得只有离开了此刻,才是外面,才是世界,才有生活。
或者是酷寒地带的人总会觉得没有真正的活着?
契诃夫也这样说,他笔下的人物总是在等待、渴望真正的生活。焦躁的万尼亚舅舅抱怨不知为何人到中年却从来没有真正生活过。他们痛恨岁月流逝,又对时间不知所措,永远追问生活。就像我在室韦遇到的这个姑娘,眼睛明亮,跟我说着外面,想去远方。
可是远方的人,觉得在拥堵的交通里,闪烁的霓虹灯中,也在渴望着真正的生活。都市里的人渴望在路上,小镇的人想要去远方。
来的路上,我看着不断延伸的公路,喝热茶,吃话梅。车窗外还是延绵不断干枯发黄的草原,我提前到了冬天,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旅行,对人的身体和意志都是考验。有天晚上我们开了几百公里,到了酒店开足暖气,把身体洗暖和,然后穿上衣服,给双脚都套上羊毛袜子,沉沉睡上个好觉。早上一觉醒来,茫然看着房间,得花很久才能回过神来,煮上一壶热茶,静静喝完。在极寒之地,照顾好身体,就已经觉得开心。
在室韦,我偶尔会有这种满足感,赶了几千公里的路,终于到了尽头,再也不用去任何地方了。一路上,我们路过了河流,山脉和草原,一直开到了这里。我们究竟想在国界的尽头看什么呢?就像那个姑娘问我的一样,是荒凉的小镇吗?
不不不,我想是自由。我第一次觉得自由如此清晰可见,是那种无边无际,无线无挂的自由。难怪这里的人都信神,天地太辽阔,这世界上一定有比人更重要的东西。
那天我们到达室韦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我们围着镇子转了半圈才找的了还在营业的餐馆,点了烤羊排。这里的羊肉可真香呀。烤的油滋滋地大份羊排被送上桌。嫩而香,好像是怕热气很快就要散开,我们用手抓着羊排大口吃起来。长途开车后,体力透支,急需大肉补充体力。北方的羊为什么没有膻味呢,只有油脂的滑软和肉的鲜嫩,混合咀嚼在口中,特别好吃。
因为不再着急去任何地方,加上又吃得很饱,人一下就松懈下来。那个眼睛亮晶晶的姑娘就是在这个时候和我们聊上了,我们买了碳烤酸奶和列巴,围坐在一起,听她讲了很久,直到夜幕降临。我们听她说了外面,她却不知道,这里就是我们的远方。
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站在国境线边缘,看着远处陌生的地界,哪里住着什么人呢?他们的的远方又是哪里?到了晚上,天气更冷了,我们行驶在漆黑的公路上,一路都没有路灯,加油站和收费站还在修建,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
天黑了,我已经到了国界线的尽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