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月,土生土长的庄户人家并不稀罕荠菜、苦菜和一些在惊蛰前后萌发的各种野菜。吃怕了,也吃伤了。但是,为了贴补一家人全年填饱肚子的亏空,四大娘、我娘和武全家胖大娘等一些奶奶、婶子的也会赶着节气,纷纷拿着一把在韭菜地里锄草用的小铲子,再挎上一个小箢子到汶河边、村东田野去挖野菜。
逢周末,我和黑蛋、小鱼蛋等也会跟着这一群大娘婶子的去挖野菜。不过,作为村里骨灰级、资深野孩子,是不可能沉下心来专注于什么婆婆丁(方言,蒲公英)、曲曲菜(方言,苣荬菜)、灰灰菜(方言,野灰菜)、刺儿菜(方言,小蓟草)的。我们要的是汶河河套和麦子地里那一阵阵裹挟着泥土气息的暖暖春风。
沐浴其中,舒展一下身子骨,耍一套自创的猴子拳、荡郞拳、老母鸡拳、鸭子拳,再在河滩或者返青的麦苗丛中翻几个蹦子(方言,双手摁地后进行空翻)、打几个滚,那叫一个爽!有时,仰躺在汶河河滩柔软的沙窝中,吊起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根因为春天来到而湿漉漉、泛出涩涩味道的茅草根,眯眼瞅瞅蓝天白云,侧耳听听旁边河水中各种水虫儿的嘶鸣和河两岸树林、枯草丛中“悉悉索索”“嘤嘤嗡嗡”不知名的声音,也是真真的惬意。
要是一头扎进麦苗丛中,猛吸溜一下鼻子,你肯定会被妩媚的春姑娘附体,全身不可控地扭起大秧歌,像汶河的河水那样浪不可挡地手舞足蹈起来。
这个季节,谁到麦地里谁就禁不住地怦然心动,谁到那一望无垠的麦田中谁都会发春、发浪。哈哈。这就是乡村春天别致的魅力,可怕的生发力量。你还别不信,那天我们几个野孩子跟着胖大娘等一群老娘们去村东麦地挖野菜时,就看了一出让人触目惊心、忍俊不禁的大戏。
过了梨园东南角的石头桥,向东北方向望去时,广袤的田野大致就一览无余,全是绿油油、返青的麦苗。那年冬天雪少、干旱,很多人家排着队浇地。小队长武全起早贪黑地到村东那两处机井屋子里看机器、维持秩序。胖大娘在路上还和四大娘等人埋怨自己男人这几天忙得不着家,像着了什么魔似的,饭都顾不上回来吃。当时,我就发现没有人接她这个话把子。几个奶奶好像还流露出不怀好意的窃笑。李三家婶子甚至扬了扬手中的小铲子,旁顾而言他,大大咧咧地说打春了,村里的那群野猫都叫春,一宿一宿地叫得瘆人,吓得她总是往李三怀里钻。这也算是个笑话。一群大人听了这个,偏偏就接了这个话茬嘻嘻哈哈地开李三家婶子的玩笑,问她是不是想要孩子生二胎。李三叔现在只有一个闺女,叫春花,比我小三岁,整天扎着一个朝天辫子,爱哭,属于小家碧玉型,不敢开玩笑也不怎么见她出来疯。听我娘说,李三一直想要个男孩,只是苦于那时计划生育已经越来越严,不敢生。四大娘说,李三家婶子早就打了一胎了,跑到三十里外的漳河医院找熟人照了镜子,人家告诉他俩胎儿没带把,就偷偷地做了流产。
农村女人大多泼辣,说话也放得开,并没有因为我们几个野孩子跟在后面就委婉起来。相反,李三家婶子边说边还把小鱼蛋撕到眼前,一把揽到怀里,冲那些正“嘁嘁喳喳”的老娘们说,一定要生像小鱼蛋这么个带把又鬼(方言,聪明)的小子,不生出来不算完。小鱼蛋赶紧挣脱,红着脸跳到旁边草窠里。大人们哈哈哈大笑起来,说想不到小鱼蛋还有害羞、脸红的时候。小鱼蛋站在那里没动,却大声喊,他要把这个事儿告诉李三叔和春花。
一大群人就这样呜哩哇啦地笑着、走着。路过第一座机井屋子时,素来以眼尖牙利著称的胖大娘突然就满脸狐疑地定住了,一动不动地瞅着机井屋子朝向北、只露出红色铁门一角的地方。李三家婶子觉出了异常,就问怎么了。胖大娘嘟囔了一句,说怎么感觉武全就在那机井屋子里,怎么会有瘦猴家的自行车停在那里呢?大人们都知道瘦猴家的麦地并不在这一片儿。
“你们先走,俺过去看看。”胖大娘的情绪好像有些不稳定,扭着大屁股就下了汶河北东西向的土路。那座机井屋子和这条土路中间隔着一条大沟,不深,穿过就可以摸到机井屋子的南墙。
胖大娘此时的动作就像夏天我们在树林里粘蝔蟉那样小心翼翼,仿佛害怕一不小心弄出什么动静把树上正在扯着嗓子唱歌、谈恋爱、交配的蝔蟉惊飞。四大娘、我娘、李三家婶子、小鱼蛋、黑蛋等所有人也禁不住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喘地配合着胖大娘的动作,生怕坏了她的大事、好事儿。偏巧就在这时,机井屋子里隐隐传出一男一女的说话声。
“你个死鬼,你要不管我和瘦猴的事儿,俺就把你想俺好事的事情说出去,让你好看!”这分明是瘦猴媳妇白菜花那拿不成块儿的整天嗲声嗲气、让人酸倒牙的声音。
“嘿嘿,小骚娘们,让叔再摸一把。”这声音,隔着那条大沟我都能听出是武全小队长的,更不用说已经爬上沟沿,已经走到机井屋子门口的胖大娘和其他人了。
这算是哪回事呢?!大家面面相觑,满脸的不可思议和惊诧。但是反应快的四大娘和李三家婶子立即往沟里跑,意图很明显,一场无法预料后果的大战在即,得赶紧劝架和救火才是眼下立即要办的。
只是三两秒的工夫,胖大娘那震天地、彻云霄的大嗓门便开了腔,此时却是带了鬼哭狼嚎的声调在里面,什么武全你个死尸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整天不到家却是来坡里找骚娘们,什么白菜花你个挨千刀万剐的狐狸精,勾搭她家男人不得好死。短短几分钟,从胖大娘那张利嘴中便抛出了武全的祖宗八代和白菜花及瘦猴的若干爹娘。我估摸胖大娘哭天喊地的咒骂声足可以传到东面的何家庄,往西越过我们村能到于家庄,往南肯定可以传到红沙沟,往北少说也得到梁家官庄。汶河边、周边方圆两里地之内的鸟雀们被惊吓得纷纷一飞冲天。更加让人血脉喷张的是,胖大娘顺手抄起旁边的一把铁锹,抡圆了就冲那对奸夫淫妇劈了过去。
这一下,眼前便全乱了套!
胖大娘的铁锹是不能劈到武全和白菜花身上的,就是电影、电视剧也不能这么演。
所以,所有人,包括还没爬上沟沿的四大娘及李三家婶子在内,都眼睁睁地看着武全和白菜花抱头鼠窜。武全三两步蹦到土路上,虎着红脸、甩着腚锤子往西直奔村里去了。白菜花顺着麦地,踩着脚下正在返青的麦苗,貌似慌不择路地向北而去,一路还跌跌撞撞,摔了几个结结实实的跟头,留下“哎吆哎吆”不再发嗲的哭丧声后落荒而逃。
胖大娘完全发了疯,挠头散发,活脱脱像一个李逵似的。只见她拎着铁锹,脚下马不停蹄地向武全追去,嘴里厉声的叫骂一会儿凄厉如鬼泣,一会儿婉转如京剧武生,一会儿拖长了像老鹰的悲怆一吼,一会儿呢喃似燕子的悲鸣。唉,春风瞬时化作凛冽寒风,刺骨到让人瑟瑟发抖啊。于是,大人们再也想不起麦地里的荠菜、曲曲菜和苦菜,都一拉溜地紧随着胖大娘的背后,成串的往村里追去。
小鱼蛋、黑蛋开始兴奋和癫狂,我也有点儿。我们都见过村里男人女人骂街、打架的,如女人在前面边哭边绕着胡同跑,男人则拿着根棍子在后面不出声地狂撵,也有以这种方式在自家院子里转圈的。再如那年黑蛋他娘因为村北岭地瓜地被野孩子们祸害,回到家后满小队、胡同地骂街,那种尖着嗓子像唱歌、压低嗓门似小钢炮的叫骂简直就是一台大戏,骂累了时还不忘喝一口随身携带的凉水,歇一会儿后接着变了曲调地开腔。什么样的都有,什么腔调的我们都见过、听过。但是,像今天胖大娘拎着铁锹追击武全这样式的,我们几个还真是头一回见,而且是为了那样让人不齿的男盗女娼的事情。
这场景就像大年三十夜里零点的爆仗,很快点燃了村南这一带所有的人家。
武全不敢回南菜园西的自己家,就连蹦带跳地往赵家胡同去了。那边有几位大队领导,其中村大队会计兼保管员王胜就在这一片儿住。我们几个野孩子跑得快,越过胖大娘之后紧跟着武全小队长的身影,并不时往回跑向胖大娘和后边一长串大娘婶子们报信。直接没法办了。直觉告诉我们必须这么做,不能让坏人逍遥法外,更不能让胖大娘受到半点委屈。很快,在早就围了一圈老少爷们、看热闹娘们的王胜家门口,胖大娘追上了武全。因为,大队领导王胜家大门紧闭,怎么叫都没人给他开门的。估计王胜家大娘早就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不想沾边惹骚气。武全没了逃跑的念想,便口吐白沫地堆在王胜家大门口处,“呼哧呼哧”急喘着等胖大娘。几分钟后,胖大娘也是这般模样地追来,再没力气轮铁锹,就扔在一边,亮出两手十根利爪向武全扑过去。只听“乒乒乓乓”一阵滚打、挣扎的声音,被胖大娘骑在身下的武全两片红腮帮子便开了花,现了一道道红彤彤的血印子。让我们不明白的是,此时的胖大娘没了骂声,只是攒足了仅剩的力气全力抓挠武全,而武全也紧闭嘴巴,只是在奋力抵抗和辗转腾挪。这样的场景变成了一场哑剧,两个主人公只是拳打脚踢,搞得围观的吃瓜群众开始议论纷纷。
怎么了,这是为了什么才下这样的狠手啊?
不过,片刻之后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胖大娘和武全尽管在往死里推搡、打击对方,却谁都没有把打仗的原因及心里的委屈哭诉出来。这是为了顾及自家的面子,也为了死守“家丑不可外扬”的底线。这样的方式一改惯例,倒是让人耳目一新。毕竟以前的骂街、打仗都是边骂边哭边倾倒原因和目的的,也好使围观者有的放矢地进行避让、规劝和一呼一应地拉架。骂够了,打得差不多了,男人女人还是要在一起过日子的,这算是不成文的规定,也是一条底线。为了一只失踪的老母鸡,一墙之隔的俩家可以直接开战。为了孩子的学费,两口子也可以来上一顿叫骂。为了分家,一个家族的几户也可以干到头破血流,老死不相往来。但是,这些理由都是可以当着吃瓜群众的面骂出来的,不丢人。而此刻武全和胖大娘仿佛不自觉地想到了一起,打,可以,但是骂是万万不能的。一开腔就露了陷,这是打死也不能做的。所以,当李三家婶子、四大娘、我娘等人“呼嗒呼嗒”赶来挤进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堆中时,武全和胖大娘倏地住了手,从地上爬起来,各自扑打扑打身上的泥土后竟然立即往人群外挤,看样子是要回家了!
人们顿时目瞪口呆,心里有千万头神兽奔腾而去。
看到局面转变成这样,我娘立即过来抓住我的手,硬拽着我往家走。我明白她的意思,这样的事情最好别掺和,也别看人家的热闹。这是她自嫁到我爷爷家来后与父亲一直恪守的为人处世的基本原则之一。我跟着她,顺捎着踢了黑蛋和小鱼蛋一脚,示意他们赶紧回家吧,嘴里却冲他俩嚷着:
“走,去麦地里挖野菜!”
据说,当天晚上以王胜为主的几个大队领导便匆匆升堂断案,村里小队长干出了这样的事情,村委会负有推卸不了的责任和干系。但是,在若干村里、小队老人在场的威严之下,经过艰苦卓绝地审理、推断,大家终于认定、弄清楚了两件事情。
一是武全确实对白菜花动了淫邪的心思,也摸了她鼓囊囊的胸部,却是隔了衣服的,并没有真摸到那两大坨的白肉;二是白菜花去求武全管管瘦猴的真实目的是为了央求他出面向村里说情,好让她和瘦猴再生一个孩子,家里不能只守着一个闺女,从此没了后。
后来,白菜花在一堆晒太阳的娘们堆里说,为了这件事,瘦猴已经给武全送了两条大前门,还请了一顿有他家两只老母鸡当作炖菜的饭,并且也想出了一个假离婚的招数。
无奈武全总是拖着,装作很难办的样子,没想到那天她去麦地里找他时他竟然动手动脚,闹了这么一出让人笑掉大牙、见不得人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