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liquorices
第一部分
落大雨了,田子没有伞可以撑,也没有跑。
雨水将她柠檬黄色的棉质上衣渗透,裙摆也默默耷拉着,全无神采飞扬的意思。湿凉愈发侵蚀田子的身体,愈发显出她的单薄。周围奔跑的路人都顾着躲雨,嘴里埋怨着这没来由的突降雨水,手里一切可以用来遮雨的物件都派上了用场。一位大叔的报纸全湿了,裹在头上仿佛成了小丑的尖角帽,一群刚放学的孩子用红领巾包住头,飞快地跑动着。没人愿意搭理田子,也是,她一直走在雨里,就像一颗怪异的柠檬,酸涩的陌生的柠檬,没人愿意触碰。
田子的手机嗡嗡震动着,但这轻微但持续的振幅无法让她停下来。田子无力地拖着步子,沿着刚刚亮起来的路灯往前走。一对情侣撑着伞从身边擦身而过,男的定定地看着田子,似是不忍一个长得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淋着大雨,女友则挽紧男的臂弯催着他快走,应该觉得田子是疯了或是傻了,一个陌生女人是勾不起她的认识欲望的,更何况这样一个任着大雨淋依旧漂亮的女人。雨没有要停的意味,反而糅杂着冷风狠狠灌进田子眼里,这颗柠檬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她蹲在路灯下,拿出手机,是春野的26通未接电话,脚一软,瘫坐在地上,一脸狼狈,无所顾忌地放声大哭着,妆早在下雨之前就花了,经过雨水的浇灌,黑色的印迹更加肆意流窜在白皙的脸上。田子把高跟鞋扔远了,雨水让她更加难过,难过得快要融化成路人脚底下溅起的水花,田子觉得,她此时连水花也不如。
春野是田子的男朋友,交往了六年的男朋友。
就在两小时前,一切悄悄随着大雨来临之前的闷热发酵出一些复杂的形状。
时间往后拨五个小时,田子坐在前往Z市的火车上,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打扮。这是第一次鼓起勇气穿上裙子,就因为春野的一句话,田子长大了也该穿裙子了。还有那双不太舒服的高跟鞋,以及学了几次才勉强会摆弄的妆,也一并成为要给春野的惊喜。她沉醉在自己的爱情城堡里,幻想着春野见到自己的变化以后脸上洋溢的笑容,或者春野会说,穿裙子的田子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田子。这样的想象简直让田子乐开了花,春野的反应会怎么样呢,春野应该会更加喜欢这样的自己吧。一旦开始遨游在爱情的美好幻想中,三个小时车程带来的疲劳根本消磨不了她的热情,就要见到春野了,快了。
她翻开包,拿出里面的一沓信件,各色的纸张都有,上面写着的不是别的,都是春野这么多年来给她写的文字。这些朴素的点横竖撇捺终究是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年复一年的累积让田子无比坚定他们之间的爱情。田子又一封一封认真看了起来,一行又一行充满柔情无限温柔的文字携带着神奇的效力,让人在暖春里更加缱绻。
田子和春野初中就在一起了,年轻的时候总是满怀憧憬,以为完美的爱情就只能发生一次,因为年轻,所以更加相信彼此相爱的人便能永远相爱。村子里疯跑的日子还没过完,油菜花到底有多少瓣儿还没数明白,时间就一溜烟就把人拉到高考的坎儿。田子留在了自己的城市,而春野去了Z市,分别的日子近在眼前,两人一起去看了整晚的月亮。
“春野,你去了Z市,不会丢下我吧。”
“怎么会呢,田子那么好,我们会一直爱下去。”
田子靠在春野怀里,听了一整晚温暖的情话。地里的麦子都没有睡着,它们侧耳倾听着处在爱情热潮里的人儿彼此的誓言。他们都没有落泪,美好的未来,属于他们彼此美好的未来一直盘旋在脑海,这六年来对方的好被无限放大,爱情里的纯真在皎洁的月光下显示出无与伦比的美妙。春野摘了几根草,编了戒指,傻傻地戴在田子手指上,田子笑得比什么时候都好看。
“前方即将到站,请各位旅客拿好行李,有序下车。”广播尖锐地重复着到站消息,人群开始骚动,田子不得不在喧闹中结束了回忆与幻想。春野,我就要来了。
刚下火车,载客的本地人蜂拥而上,把乘客围得水泄不通,田子踩着高跟鞋,使劲挤了出来,由于第一次穿,左扭右扭,差点跌落在拥挤的人流中。她拿出写着春野大学地址的小纸条,琢磨着正确快捷的公交路线。陌生的城市难免让人有些畏惧,田子深吸几口气,但想到马上就能投进春野的怀抱,田子的情绪又平静了一些。辗转了几个站点,田子站在了春野大学校园的门口,稍微整理了装束,自信地迈进了校园。Z大里樱花一路盛放,粉嫩的脸颊上藏着无数双眼睛好奇地盯着过往的人群,林荫道上飘舞着花花绿绿的裙子,高跟鞋一双比一双高,着实让第一次拥有类似装扮的田子开了眼界。少女长大了,就该穿上漂亮的裙子,原来春野如此深喑世事,换作当年的帆布鞋休闲裤,彼时的自己应该会低垂着头走路吧,田子走得太急,脚有些痛,但顾不得休息,边想边走向春野的宿舍楼。
说明来意,好心的楼栋值班同学领着田子到了春野的宿舍。田子敲门,心脏跳动的频率加快,三个月不见的春野,头发应该长了许多。思念越是深重,饱满的情绪越是想找到倾泻的出口。一门之隔的春野应该在阳光下悠闲地看着书吧,春野一直是喜爱看书的。“春……”,野字还没说出口,一胡渣男赤裸着上身把门开了,火箭头彰显出他的杀马特气质。
“哟,哪里来的美人,哥哥今天是中桃花走好运了,哈哈哈,快进来让我好好看看。”胡渣男喷出满口的烟味让田子极不舒服,加上他那满是玩味的调戏,田子一步都不敢动,隔着胡渣男看向宿舍,全无春野的身影。
“请问春野是住在这间宿舍么?”田子开始焦急起来。
“什么春野不春野的,我们这里只有夏野、秋野、冬野,比春野还野。”胡渣男说毕,屋内就紧接着传来戏虐的大笑。这是一群二流子,荷尔蒙让他们异常亢奋,不放过任何调情的机会。纯洁的田子一心只想见到春野,三步并作两步,在他们还未停止的笑声中飞快逃开了。
春野不是这么轻率的人,应该不会说错宿舍号的啊,应该是自己记错了,田子如此宽慰着,跑到宿管科询问。结果是春野住了一个月就搬出去了,而且最让田子想不通的是,春野外搬怎么不告诉告诉自己,春野到底怎么了,真是自己记错宿舍号,还是他遇到什么事情了,一阵担忧涌上田子的心头,她顾不上吃个饭果腹,就打的要去宿管科阿姨提供的外宿地址。到底要不要打个电话问一下春野,还是算了,本来就是要给他惊喜不让他知道自己会来的,田子犹豫了几秒,大步走上了幽暗的楼梯。
时值六点,外面的世界即将华灯初上,还能依稀看见归家的人儿脸上的倦意。而一进这个单元楼,仿佛进入了黑乎乎的隧道,田子跺脚,声控灯适时亮了起来,但也只是透出昏黄的光。田子半摸索半前进走到四楼,高跟鞋裹着脚,让田子感觉到异常的疲倦,她喘着大气扶住403的门把,稍作停顿按下了门铃。
原以为会听到春野清爽的口音,怎料是一声不耐烦的“谁啊”的询问。开门的是一个艳俗的女人,超短吊带裙,赤脚,火红的嘴唇,涂了彩色指甲油的手指,以及被夹住的香烟,都显示出这个女人的性感妩媚。“请问春野是住在这里么?”本不想发问的田子还是说话了,她在想,自己的春野应该是又搬地方了。
“亲爱的,这里有个小妹妹要找你,你出来看看,是不是你妹妹。”眼前的女人朝屋内说道,依旧抽着她的烟,吐出的烟圈熏得田子眼睛有些痛。
一个裹着浴袍的男人探出头来,眼神迷离,不不不,这不是我的春野,我的春野不是这个样子,我的春野不会这样对我,可,田子分明看清了那俊朗的面容,六年了,又怎会看错。还没等春野走出来,田子跑了,留下一串踢踢踏踏的楼梯敲击声。
田子哭了,躲在一棵葱郁的行道树后面,蜷缩着身子,变成一颗满是伤痕的柠檬。她颤抖着拿出手机,“你他妈的就是一个混蛋。”按下了发送键。春野此时才意识到是田子来找他了,他的确是个混蛋,是个渣男,今天是他和田子交往六年的纪念日,他沉迷在同屋女人的温情中,又怎会想起可怜的田子。单纯的田子在本子里写满对春野的爱意与念想,这本子同那些信件木讷地躺在田子的包里,如今被田子撕得粉碎。
不爱了,早说啊。
爱情里如果没有背叛和伤害,该有多好。
田子,给上帝一些野花,一些青苔,一些情话,他就会送你一个春天,然后告诫你一定要止住悲伤,一定不要再迷惘,你爱的人也爱着你是荣幸,你不爱的人选择爱你是人品,你爱的人不爱你是他脑袋有问题,这样的话,你为什么还要哭,上帝也不想再安慰你。
第二部分
恼人的雨没有消停的意思,迷离的夜晚依旧魅惑着痴迷于爱情的人类,唯独没有收揽心如死灰的田子。
持续的哭泣几乎快要耗尽田子的体力,爱情里的背叛榨取了即将成熟的柠檬的清甜,只留给田子一副用来盛装苦涩与悲戚的皮囊。滂沱的大雨沉重地施加着无助感,田子凭着最后的理智给同在Z市读书的辛口拨去了电话。
“辛口,我是田子,我在Z市,快来接我。”田子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憋足了气力说着。
“田子你不要说笑了,都这么晚了,你是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么?”睡梦中的辛口迷糊着回答,还未从梦境中脱离。
“我好累,辛口,我真的好累,我只知道这里是人民东路,我快不行了,你快来接我。”田子虚弱地回应着,眼睑在持续的雨水冲击下有了痛感,因为这样,田子才艰难地不合上眼。
偌大的Z市街道复杂交错,拥有着至少五条“人民东路”的线道。辛口的心紧紧地揪成一团,她认识的田子从来不会这样深夜还在打电话,而他也分明在电话这头听出了浓重的不安与悲凉,田子是不会做傻事的,对,不会的。辛口疯跑在雨中,随着一辆又一辆出租车辗转于Z市的各条人民东路。终于,辛口找到了蜷缩在路牌下的田子。
一股无法抑制的难受猛地袭向了辛口,他颤抖着抱起田子,边拍着她的背边安慰说“不怕,田子不怕,有我在,我们这就去医院。”医院里面色苍白的人太多,急诊室也有四五人在排队等待。
“医生,医生,她严重低血糖,还淋了一整晚的雨,医生,麻烦您先帮她看看。”辛口全身都湿漉漉,因为紧张,加上一路抱着田子跑到医院,辛口有些颤抖,嘴唇也像裹上了一层白霜。而虚弱的田子更像浸泡在水缸里闷声不语的金鱼,稠密的发丝胡乱地黏住五官,有些吓人。辛口慢慢将她的发丝拨向眼际,露出光洁的额头。点滴安静地流淌进田子的身体,可惜再有效用的药物也只能镇住体表的疼痛,却无法愈合内心所受的伤害,她依旧无声地流着眼泪。待在一旁的辛口只能默默地守候着,等田子身体好些再问清楚发生了什么吧,这个贴心的男孩安慰着自己,但心中也有某些猜测在滋生,该不会……
次日清晨,田子清醒了,辛口早就准备好了早餐,正在吹粥上的热气。他顺手打开电视,苏打绿笃定地唱着“没有不会淡的疤,没有不会好的伤,没有不会停下来的绝望,你在忧郁什么啊,时间从来不回答,生命从来不喧哗,就算只有片刻,我也不害怕,是片刻组成永恒呐……”田子别过脸,往事一直在翻涌,渺小的自己对抗不了时间带来的变故,人心易变,故人不再。
“辛口,很谢谢你对我的照顾,我……和春野分手了,昨天是我们六周年纪念日,我从家里来找他,却看到他和烈焰红唇的女人在出租屋里鬼混,想想自己可真失败,信任与爱到头来什么都不如。”田子低声啜泣着。
“田子,其实我猜测过这个原因,但你不要再多想了,现在就该好好休养,我出去咨询一下你的身体状况,看医生怎么说,你喝点粥。”辛口迅速走出房间,一直走到医院的停车场,他拨了一个号码。
“春野,你他妈可真有种,田子那么好的女孩你竟然辜负她,就连她现在是死是活你也不管,也对,你们分手了,她怎么样也再与你无关了。我在第一人民医院停车场等你,你最好赶紧滚过来和我说清楚。”辛口愤怒极了,没等春野回话就不悦地挂了电话。
春野来了,没等他说话,辛口一个拳头挥了过去,春野还在摸着嘴角的血,又挨了一个拳头。“当初是谁说会好好对待田子,会让她一辈子幸福,让我放手的是谁,你他妈倒是说话啊!”辛口握着拳头,大声呵斥着。
一阵沉默之后,春野开口了,“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我自始至终感谢你的成全,辛口,我遇到事了,我不能不负责任。”
“责任,你倒是给我说清楚到底是什么责任让你变成背叛田子的孬种。”辛口实在沉不住气。
“一次朋友聚会,在酒吧,我玩得很尽兴,喝了很多酒,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后那女人和我说她怀了我的孩子,我整个人都乱套了,后来只能陪她去堕胎,因为要照顾她身体就搬出来和她一起生活了,我也是逼不得已。辛口,你相信我,我是深爱田子的,我和那女人只是逢场作戏,都是我的错才把事情搞成这样。我对不起田子,我没脸告诉她发生这样的事情。本想等那女人身体好了就不再和她联系,哪知道田子找上门来……”春野耷拉着脑袋,末了是一声叹气。
“你滚,现在就滚蛋,我也再不是你什么兄弟,田子的事情你再也别想插手,你不配。”辛口说完转身就走了,留下春野一个人,他流泪了,活该,咎由自取。
Z市的雨水太过充沛,人心潮湿,找不到曝晒的机会。
田子还是处在恍恍惚惚的状态,她不喜欢消毒水的味道,不喜欢雨水矫情地衬托出她的忧伤。她做了一个又一个的噩梦,无力的抽离感仿佛让人坠入深渊,又仿佛被冰冻在远古世纪的寒冰里,还好每次惊醒都能看到辛口温暖的脸庞。田子看得出辛口的心思,六年前无比喜欢自己的不止春野,还有辛口。如今,辛口的照顾和言语始终让田子觉得他对她还保有一些情愫,碍于矜持,她不会问出口。
“田子明天就要回去了么,要不请几天假在医院多休息几天。”
“不了,我想回家了,小镇阳光很暖和,我实在不喜欢这样的雨天。”
“那,我送你。”
“辛口,很谢谢你。”
“田子,好朋友不言谢。”
辛口挠着头发,嘿嘿地傻笑着。短暂的碰面足够让辛口思潮泛滥,他的确一直默默喜欢着田子,六年了,拿得起放得下的或许只有筷子和勺子。自她和春野交往以后,辛口以一种不是爱人的身份雀跃在田子的生活中。田子生活上的烦恼,身体上的不适,以及同春野闹脾气使小性子,这所有关于田子的一切他都以不是爱人的身份同她享受同她承担。关于我爱你,这六年里他只字未提。辛口在这期间都觉得,无论田子选择和谁在一起,只要她活得开心比什么都好,又何必贪图一起恋爱的欢愉。但这次的事件让辛口有些忍受不住了,他不想让田子受伤害。
可爱情里,守候者注定孤独。刚经历情殇的田子需要的是平静的生活,唐突地说出“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总是会让人觉得有趁虚而入的意味。田子上车了,辛口只好强忍着内心的波澜,一直挥手直到火车消失在尽头。
那就这样吧,留下来陪伴的人,无论什么身份,都是时间筛选过后给予人们的最好的恩赐,那么,无论什么方式的陪伴,一直珍惜下去吧。
田子回到了小镇,扔掉口红、化妆棉和高跟鞋,依旧穿着她的棉麻素衣,坐在稍高的田埂中央,一个人消耗掉一场完整的日落。感情伤害的修复或许更适合自己一个人,诚然,田子已经对春野死心。
“田子,我对不起你,你能不能原谅我,我真的很爱你,你看到的那个女人就是个骗子,我现在才知道她怀的根本不是我的孩子,我喝多了什么也不记得就被讹上了。田子,我改,你再给我一个机会。”
这是田子回来几日之后收到的短信,田子没有答复。而青春里这所有的一切流离失所,都即将随夏季最后的降雨蒸腾不见。
若干年后,田子是否会收到辛口表白心迹的简讯,我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