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西下,世间万物都笼罩上一层橘色的光芒。在这温暖的背景下,刘英像个受委屈的孩子,环抱着双腿坐在小区角落的长椅上哭泣。
距离她两个花坛距离的地方,是一处宽阔的小广场。有几座健身器材,有三五个孩子跑叫着,还有一个站在踏步器上撅着嘴巴的大眼睛小男孩。
小男孩叫骆童,今年四岁,正在读幼儿园中班,是刘英的儿子。他们母子刚刚起过一点冲突。
冲突的起因是童童在幼儿园和豆芽抢玩具,将玩具摔坏了,还将豆芽的脸抓出一道又深又长的印记。老师请双方家长放学后协商此事,刘英临时被抓差,竟迟到了半个多小时。
豆芽的爸妈通情达理,不作计较,自己带着孩子去了医院处理伤口。可老师认为的事情虽小性质不容小觑,同刘英促膝长谈了半个小时,内容主要是父母工作忙碌对童童的身心缺乏关注,进而导致童童一系列的情感心理问题。老师的话让刘英感到惊讶,她一直以为童童还是个孩子,没想到内心如此脆弱敏感。
出了幼儿园,刘英想同儿子好好聊一聊。可谁知童童竟将书包扔在地上,捂住耳朵,还朝她大吼大叫。刘英没控制住情绪批评了几句,童童扭头就跑,自己冲出了马路,差一点被迎面而来的车子撞到。好在有惊无险,车主及时刹了车。
刘英吓坏了,她把孩子抱到马路边,道,“太危险了!你知不知道,以后你一定不能自己过马路,要听妈妈的话。”
就是在这个时候,童童说出了那句让刘英伤心欲绝的话。
童童说:“我不要你管!你是个坏妈妈,不带我出去玩,不给我买新玩具,还不按时来接我!”
孩子的话就像晴天霹雳,击中了刘英这些年来假装坚强的内心。
过了马路就是居住的小区,刘英神情黯淡地进到里面,寻了一处长椅坐下,任凭挫败的情绪向海浪一样席卷而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样努力,日子却过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父亲远走,妈妈病逝;丈夫把家当旅馆;孩子不喜欢她;单位领导对她意见一大堆,弄不好下次裁员就会轮到她……她觉得自己快承受不住了,拿起手机给老公骆雄发讯息。
“你知道吗,童童说我不是个好妈妈!可我家里公司两头转,哪里有时间心情去哄他、陪他玩,不是说好咱们一起照顾孩子的吗,为什么到最后只有我一个 ?”
“我在网上看到一个词,丧偶式婚姻,我觉得说的就是我们,你在和不在有什么区别呢?”
“你难道忘了结婚时对我许下的诺言吗?我很累,一点都不快乐。”
夜幕一点一点降临,路灯亮了起来,小区广场上大妈们跳的广场舞音乐也响了起来。世俗的喧嚣让刘英回到现实,她轻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招呼儿子,牵起孩子柔嫩的小手预备回家。
远在二十公里外的天盛子公司研发办公室,骆雄的手机屏幕亮了一次又一次。他没有时间,不耐烦地将手机调成静音,翻转过去,然后一手握着鼠标,一手夹着香烟,皱着眉头修改手里的方案。
时间紧任务重,他实在没有时间顾及太多。等手里的事情稍告一段落,他拿起手机来,看到妻子发来的十几条信息。
他是寒门学子,工作后不仅要偿还助学贷款还要帮助家里偿还外债,小英从来都是他的贤内助,今天肯定是受了很大的刺激。想着妻子伤心无助的模样,骆雄便觉得心内一软。他将手里的烟头一甩,拿起挂钩上的西装外套,准备无论如何今天都得回家一趟。
可是他的手刚碰到门把手,电话铃就响了起来,是产品总监要和他确认明天产品发布会的细节。
“总监,我必须回去一趟,我爱人在闹情绪,我很担心她。”骆雄说道。
“你的心情我很理解。可是你看,咱们项目部的人谁不是这样?为了这个项目大家奋战了大半年,明天就要见成果了,你作为项目负责人,临阵逃脱算怎么回事?”
“总监,可是我……”
“好了,别说了。只要明天产品发布顺利,你的奖金翻倍。我说话算话,你小子赶紧来我办公室。”
张总监拿准了骆雄的死穴,翻倍后的奖金少说也有三万块。骆雄权衡再三,决定让妻子再多忍耐一下。
他给妻子回复道:“小英,我知道你很辛苦。你放心,我明天就回去教训童童,你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老公难得这么快地回了消息,刘英本来一阵欢喜,可很快心情又回到了谷底。明天,又是明天!他根本就没有明白她的感受!
童童认识爸爸的名字,看到妈妈手机上有爸爸的消息,问道:“爸爸说什么了,他今天回来吗?”
说起来,骆雄最近早出晚归,甚至有时接连一个星期都不回,孩子快一个月没和他打过照面了。
刘英抚摸着儿子的头,轻轻地道:“爸爸让你乖乖听话,等有时间了就回来。”
童童又撅起小嘴巴,”爸爸究竟什么时候能回啊?”
“好了,过来自己拿书包,我找钥匙。”刘英温柔地呼唤着儿子,将书包递过去,自己在口袋及随身小包里搜寻钥匙和门禁,可是哪里都没有。
奇怪,会去哪里了?刘英忙了一天,又经过刚才那样的情绪风暴,脑子里一片浆糊。许是掉了吧,她泄气地想 ,预备往来路上找找。
“妈妈,我饿!”童童小心翼翼地说。
刘英想,也好,反正一时半会也进不了家,就带孩子去了一桩心愿。附近小区新开了一家肯德基,童童闹了好久还未曾去过。
听到妈妈的决定,童童一蹦老高,在前面撒开了腿跑出老远,刘英只得拎着包在后面一直追赶。
一辆白色的大众汽车从马路上缓缓开过来,在刘英前米处停下。驾驶座上有个眉毛很浓、脸型瘦削的男子伸出脑袋,试探性地喊道:“刘英?”
刘英觉得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后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位上了年纪打扮精致的老妇人,很惊喜地唤着刘英。
“呀,程老师!”刘英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老妇人是她中学时期的班主任程老师,开车的男子正是老师的儿子,自己的中学校友——许译。
童童看到有个老奶奶,也折了回来。程老师喜欢小孩子,蹲下身子与童童交谈,还直夸他聪明伶俐。童童得了夸奖,得意极了,一股脑地说道:“我家里的钥匙掉了,我们回不了家。我肚子好饿,妈妈带我去吃肯德基。我爸爸加班好多天没回来了,今天也不能回来。我想,我们要睡在马路上了吧。”
“是真的吗?刘英,有困难可以和老师说 !”程老师为人热络,立刻对着儿子指挥开了:预约餐厅,联系开锁公司……
刘英觉得过意不去,想拦住许译。
许译一面打着哈欠一面笑着掏出手机,说道:“举手之劳,不用放在心上。”他的眼神从刘英身上滑过,刘英忍不住心底一颤,那眼神里面似乎有种热切的光,在十几年前就曾闪现过的。
“你看你,”程老师白了儿子一眼,说道,“成日里只知道工作,把身体熬成什么样了!叫我来检查身体,我看你才应该好好去检查检查!”
许译嘻嘻地笑着不回应,低头顺耳毕恭毕敬地认真聆听。程老师无可奈何,又转过身来关心起刘英的近况来,爸爸可找到了?妈妈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工作如何?
刘英不是个话多的人,可今天情感上受了挫,便不由自主地同老师多说了几句。
用餐过后,在包间的休息区里,刘英同老师聊起了先生骆雄。骆雄有能力有担当,只是原生家庭负担太重。公婆身体不好,小叔子因为小儿麻痹症有些微跛,一直都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骆雄心疼家人,将所有的担子都扛在自己的肩上。相比之下,他对自己的小家庭就忽视得多,几乎所有的事情都甩给了刘英。多少次,为了按时接孩子,她悄悄地溜出办公室,公司领导对自己意见已然一大堆;多少次,孩子半夜发烧,她抱着孩子在医院一坐就是一夜……这些话,真是几箩筐也说不完。
在她们谈话的时候,许译带着童童在一旁的空地上玩游戏。许译一会扮怪兽一会当大灰狼,吓得童童哇哇直叫。等到要回家时,许译和童童已经成了一对亲密的好朋友。
程老师担心刘英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在家有安全隐患,一定要陪着她等来开锁公司的人,最后还抢着把费用结了。
“这怎么能行?”刘英涨红了脸,觉得自己给老师添了太多麻烦。
“你和我客气什么?今后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我不在找许译也是一样。”程老师还住在原来的小城,这次是被许译临时接过来检查身体,明天就会回去的。
“是啊,有事只管找我。”许译也在一旁接话。
回去的路上,程老师止不住感慨:“这个世界真是小,我说让你带我随便转转怎么就刚好碰到小英了。可是,小译,不是妈说你,你也老大不小了,做事要有分寸!”
许译当年暗恋过刘英,虽说没有结成果,可有些事还是得先打预防针。
“妈,都猴年马月的事了,您还记着!”许译笑着道,“我今后一定同刘英保持距离,绝不让您老人家担心。”
程老师急了,“唉,我是让你注意分寸,小英有事情你还是得帮!”
“妈,您就放心吧。我是您一手培养出来的,什么时候让您操心了?”
这话说到了程老师的心坎上。别看程老师人前人后一副热心开朗的模样,实际上早年离异,吃尽了苦头才把儿子抚养成人。好在儿子争气,从小到大都给她涨足了脸。他这样再三保证,那肯定错不了。
这样想着,程老师彻底没有了顾虑。她将视线转向窗外,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霓虹灯,开始欣赏城市夜间的美景。
回到小区,许译让妈妈先回去,他有两个工作电话要回复。等程老师的身影消失在车库的电梯里,许译拨通了电话。
“李秘书,董事长情况怎么样?今天状态好一点了吗?”
许译是天盛公司的财务经理,平时同董事长接触不少,同他的秘书关系同样匪浅。
“好的,我知道了。你放心好了。”许译挂掉电话,点燃了一支烟,忽明忽暗的烟火映照到脸上,是一抹似笑非笑的得意神情。
同恩师旧同学意外相逢,刘英引以为奇,憋了一肚子感受要同骆雄分享。她甚至在接童童之前去到超市采购,准备好好犒劳一下辛苦的丈夫,可是等来的只有骆雄充满歉意的电话。
“小英,总部来的李秘书对我的新产品设计特别满意,在正式上线之前,他安排我去其他分公司介绍宣传。时间紧急,我马上就要坐飞机走了。”
刘英内心的火花被彻底点燃,她对着电话咆哮起来:“你今天不回以后就别回来了!你把家当什么,旅馆吗?”
骆雄有同事在边上,刘英一闹,他面子上挂不住,也不客气起来。”刘英,你别太过分!我已经忍你好久了。不就上班带个孩子吗?我妈年轻时带着我和弟弟两个还干农活,都没像你这样叫唤。“
”你……“刘英气得快说不出话来,等终于能说话的时候,又说起了浑话,”别提你妈了,天那么热还把童童给捂出痱子来了,像她那样带孩子我还真做不来。“
这句话触碰到骆雄做儿子的尊严,他起身去到墙角,同刘英掰扯起来。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谁也不肯让谁,很快争论就到达了一个统一的点。
刘英说:“这日子没法过了。“
骆雄说:”我也这样觉得。“
两个人甚至还协商好了财产和孩子的归属问题,房子孩子存款都归刘英,骆雄净身出户,只保留对儿子的探视权。
”行吧,既然这样,等你出差回来我们就办手续。“
刘英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的婚姻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可是她没时间悲春伤秋,生活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在接童童回来的路上,社区的公告栏有一份小区的停电通知。小区物业管理松散,等到楼栋里电梯突然罢工检修才知道,配电房设备老化,错综复杂的电线疏于维护,也要一并检修,因此部分楼栋被紧急停电。刘英家所在的6栋就包含在其中。
刘英家住在十三层,不算高,可童童爬起来直叫唤,刘英只得抱着他上楼。刚到楼上,发现全面停电,高层的水压上不来。没办法,她只能安抚好哇哇大叫的童童,揉着酸胀的手臂,提着桶下到一楼的物业大厅去接水。
这些对瘦小的刘英都是巨大的挑战, 在她提着满满一桶水摇摇晃晃地走在昏暗的楼道时,一只有力的大手伸过来,接过去了她手里的重担。
她抬起头,看到了许译高大的身躯。
“呀,你怎么来了?”刘英惊讶极了。
许译故作自然地回答道:”我下班路过这里,看到一片漆黑,就上来看看。”
刘英居住的地方很偏僻,同主干道距离很远,一般少有外来车辆。上次她就好奇许译和程老师怎么会从这里路过,今天许译故作轻松的回答,让冰雪聪明的刘英嗅出了特别的味道:许译一定是有意为之。但她极有分寸,没有继续探寻,跟在许译身后回到了家里。
童童别提多高兴了,许译来了他就有人陪,刘英也乐得可以有一会空闲,能加班补白天未完成的工作。她想,许译代表程老师,既然老师一片好心,她又何必扭扭捏捏呢?
实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三五天过后,小区的供电就彻底恢复了。可童童对许译陪伴似乎有了依赖,还要求许译接他放学。
幼儿园的守门大爷对骆雄印象不深,见童童一左一右地被一对青年男女牵着,热情地招呼道:“哟,童童,爸爸妈妈都来接你放学呀?”
童童和许译边走边玩闹没听清,可刘英听得真真切切。她耳根子红透了,连话都不敢接。她意识到事态的发展已经到了危险的边缘,不仅是童童,就连她自己也已经对许译产生了依赖情绪。因为骆雄对家庭的缺席,她已经无形中将许译当作骆雄的替身。
当天许译离开时,刘英支开童童,在过道里请许译以后不必再来。
“为什么呀?童童不是挺喜欢我的,咱俩不是处得挺好吗?”许译不解地问道。
“许译,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没有办法回去了。”刘英轻声说道。
这句话像触碰到许译身上某处神秘的机关,他一改之前温文尔雅的形象,一把抓住刘英的肩膀,热切地说道:“小英,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现在还不晚,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他还试图将刘英拉入自己的怀中。
刘英吓了一大跳,她无法把面前这个举止粗暴、双眼通红、情绪失控的男子同记忆中的许译联系起来。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许译的手里挣脱出来,指着电梯的方向说:“请你离开!”
许译恢复了理智,他竟然跪倒在地,用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痛哭起来,“小英,是我不好。我没控制住自己,你原谅我好吗?”
前后这样的反差,刘英简直不知所措。她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说道:“你走,今天的事情我就当没有发生过。”
“小英……”许译不甘心,可终究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一转弯,他就握紧了拳头,狠狠地砸在了楼道的墙壁上。他还是太心急了,可是眼下这种情形他能不急吗?
咚咚声清晰地印到了刘英的心上,她为自己的冒失深深地自责起来。当年许译那样优秀,无论是人品还是成绩都深深地吸引着自己,可她还是拒绝了。因为自己特殊的家庭环境、平凡的外貌,她太自卑,无法坦然接受那样一份热情的爱恋。如今,她默许许译靠近,何尝不是对当年错失的一种弥补。可是时过境迁,这世上还有回头路可走吗?
第二天,送童童去幼儿园后,刘英请了假。她想去看看妈妈,同她说说自己的心里话。
妈妈的骨灰安放在郊区的墓地里,可是除了刘英一家,少有人来。上山时,她想买束妈妈最喜欢的黄菊花,可老板没有出摊,她只好抱着遗憾信步走上来。
可是,在内心深处最熟悉神圣的地方,刘英居然看到了一抹明亮的黄色。她揉揉眼睛,加快了脚步,走到妈妈的墓碑前面,果然躺着一大束新鲜明媚的黄菊花。
会是谁呢?难道是别人放错了?可是墓碑上有名字照片,应该不至于吧。
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刘英回过头去,仿佛瞬间被电击中,石化在原地。
三百米开外的地方,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在另一位戴眼镜中年人的搀扶之下,摇摇晃晃向她走过来。
刘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要跑走。
老者沙哑的喉咙里闷声闷响地蹦出来两个字:“小英!”
声音不大,却像魔咒一样,刘英定住了,眼里的泪水如山泉一般向外涌动。
老人终于追上来了,他站到刘英的面前,用极深情内疚的语气说道:“小英,我终于找到你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们,没想到……”他望着身边墓碑上熟悉的照片,泣不成声。
刘英觉得恶心,她质问道:“刘正国,你还找我们做什么?你不是遇到真爱抛弃妻女了吗?”
“小英,我一直想去看你,可你妈妈不肯原谅我,不让我去。我……”刘正国捂着胸口不住地喘着粗气,中年人立刻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瓶药丸,给老人服下,同时向刘英解释道:“董事长身体不好,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一直在找你,想把自己辛勤创立的公司送给你,以作弥补。”
刘董事长立刻补充道:“对,小英,我知道从前是我对不住你。你放心,你是我惟一的孩子,今后无论要什么爸爸都会补偿给你。”
刘英大笑起来。早些年间,就有人传这个男人发达了,有儿子了,儿子长到几岁就死了,竟然都是真的。笑完之后,她用尖锐的声音说道:“刘正国,我恨你、诅咒你,我每天都在祈祷,让你不快乐,让你遇到世界上最悲惨的事。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这……”女儿的指责与诅咒让刘正国痛苦万分,他伸出手想攀住女儿的胳膊。
可是刘英一转身,不顾身后声嘶力竭地呼喊,沿着下山的石板路噔噔地跑了下去。
清冷的山风使刘英变得清醒,她放慢脚步开始思索。除了几位至亲,并没有人知道她将妈妈安置在这里。最近她只同程老师提起过,可老师怎么会平白无故地与刘正国联系呢?
还有一个人!她和老师说心里话的时候,他就在旁边!
刘董事长、唯一的继承人、青葱过往……很快,刘英就将这些联系在一起,忍不住边哭边笑起来。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或许是刘英的话起了作用,这天许译没有来接童童。可是在进小区后第一个转角的大樟树下,许译西装革履地捧着一大束红玫瑰等在那里。
童童就算年纪再小,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不可能让别人来取代爸爸,于是冲上前去,抢过许译手里的往地花往上一扔,还要用脚去踩。
刘英制止了他。许译正为童童的举动感到尴尬,看到刘英出声制止,以为事情有了转机,又露出了喜色。
刘英看着许译这样明显的喜怒变化,不禁为他的谄媚猥琐感到厌恶。她说:”许译,看在老师的面子上我不赶你。可我告诉你,不要在我身上打任何主意,否则你要失望的。”
这样的开门见山,尽管没有提到具体的名字和事件,许译一下子就领会到了。他还想再挣扎一番,于是堆着笑容说道:“小英,你说什么呢?我喜欢你,谁不知道呢?小英……”
刘英不为所动。许译只好来动童童的心思,他从身旁的袋子里拿出一架遥控飞机,要塞到童童手里。童童背过手去不接,直往刘英身后躲。
“你再来,我就叫保安。”刘英牵起童童的手绕过许译,下了最后的通牒。
一阵微风吹过,树梢上的枯叶飘落下来,正好从许译的面前飘过。他抬起头来,眼里是凶狠冷冽的光。
在另一个城市里,骆雄也发觉了异样。
一场宣讲结束之后,领导去会议室商议行程。骆雄偷了个懒,躲到宣讲室背后的小杂物间补觉。李秘书和张总监以为没有外人,开完会后进到会议室闲谈。
张总监问道:“董事长之前不是挺关心这次产品宣讲吗,怎么没来?”
李秘书答:“董事长是准备来的,同时调查下公司账务,可是他临时收到有女儿的消息,又同王秘书一起赶去找女儿了。”
“我听说是财务部的经理许译给的消息。怎么那么巧,董事长一来查他的账他就放出消息?”
“听说,许译和董事长的女儿以前是同学,她叫什么来着,哦,刘英……”
小杂物间的门砰地被推开,骆雄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他见过许多回有董事长签名的文件,可从来没和没见过面的“老丈人”联系起来,谁能想到生活比电视剧还狗血。
一秒之间他就做出了决定,他走到不明所以的两位领导面前,放下手里的文件,道:“请你们转告这家公司的董事长,我骆雄从今往后再也不会供他差遣了。“
李秘书同产品总监看得一愣一愣的,市场总监同骆雄关系一直很好,赶紧替他找补道:“你小子犯哪门子糊涂,快把文件收起来。”
“总监,我谢谢你。我没有犯糊涂,我清醒得很!”他转过头对着李秘书道:“李秘书,请你务必把我的话带到。你告诉他,我叫骆雄,我的妻子是刘英。”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你回来……”产品总监还在试图挽回自己的部下,那边李秘书已经拨通了董事长的私人电话,“董事长,有一个意外发现,刘英的爱人叫骆雄,他居然在我们公司。”
刘英的心里烦透了,同骆雄的婚姻岌岌可危,又意外冒出逃跑老爸和许译这一段插曲。她顶着领导不耐烦的语气坚持请了几天假,除了接送童童上下学,就呆在家里发愣。
同骆雄办完离婚后,她就会把工作辞掉,带着童童换一个地方,忘记所有不愉快,开始新生活。她四下打量着熟悉的房子,目光落到了柜顶上的行李箱上。箱子好久没有用,上面洛满了灰。刘英搬来一把椅子,爬上去准备拿箱子。
骆雄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刘英正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取行李箱,听到声音一失手差点摔下来。骆雄刚好推开房门,一伸手稳稳地接住了妻子。
刘英涨红了脸,从骆雄身上跳下来。两个人面对着,气氛有些尴尬。最后,骆雄决定打破这种氛围。他清清嗓子,正准备开口,刘英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是幼儿园保卫室打来的,刘英接起来,传来了保安爷爷爽朗的声音。“童童妈妈,童童爸爸刚刚接童童时书包掉地上了,你让他回来拿一下吧。”
刘英有些懵圈,看着骆雄,在电话里回答道:“童童爸爸?他什么时候去接童童了?不是还没放学吗?”
“就刚刚啊,他说要接童童早点出去玩,我替他去教室把童童接出来的。童童听到爸爸来了特别高兴,蹦蹦跳跳地和我出来了,结果不知怎么看到爸爸又闹起了脾气,还是爸爸给他吃了一块糖,他就乖乖地趴在爸爸身上让他抱走了……”
刘英的脸色变得惨白,骆雄在自己身边不可能去接童童,那童童肯定被其他人接走了。她在电话里喊道:“那个人不是童童爸爸,爷爷你赶快报警,我马上赶过来。”
骆雄也受到惊吓,这时他的电话也响了起来,是张总监打来的。张总监道:“骆雄你这个小子不厚道啊!我带董事长来看看孩子,你怎么提前把孩子接走了呢?”
骆雄脑瓜子转得快,立刻明白了事情的现状。当务之急,是利用一切资源把童童找到,不管是市场总监还是刘董事长,他们一定比自己有资源。他立刻说道:“总监,我没有接走童童,我正在家里和刘英在一起。童童被一个陌生人接走了。”
“不是陌生人。是许译!程老师的儿子。”刘英尖叫着插进话。
“童童被一个叫许译的人接走了,而且他极有可能给童童吃了安眠药。请你转告董事长,无论如何都要帮我们找到孩子。”
事态的严重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总监立刻转达了董事长的态度,他请骆雄放心,董事长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童童,因为那是他唯一的外孙。
警察来了,交警来了,私人侦探和黑社会也来了,许译的照片被打印出来,发到每一个搜索的人手里,就连网上也有高额的寻人启示,任何人只要提供许译的线索,都可以得到巨额的奖金。
很快,目标被锁定。许译无路可走,带着童童躲进了一座没有监控设备的筒子楼里。当他抱着童童站在顶楼的护栏外往外看时,下面已经乌丫丫的一片人。
骆雄和刘英也赶来了,他们看到许译手里抱着的童童时,心疼得宛如刀割,一定要冲过去救孩子。现场警员拦住了他们,指示一切听现场指挥员的调动。
闻讯而来的李秘书带来了另一个消息,在最新的公司财务检查中,经许译之手发生的账务有将近五百万的空洞,并且有人反应,许译可能沾上了毒瘾。
指挥员是经验丰富的警察局副局长,他身边还有一位高级的谈判心理专家,他们都是刘董事长的好朋友。综合李秘书的消息,以及刘英提供的许译借故接近她的讯息,他们迅速作出判断:财务危机是许译绑架童童的最大动机。
指挥员令李秘书同许译谈话,让他放松情绪,另一边安排人手悄悄地潜上楼,准备在紧急状况下救下孩子。
李秘书口吐莲花,他从许译的光辉过往说到了锦绣前程,许译受了感触,语气开始松动起来,“要我放了孩子可以。但你们保证,公司的账务和我一笔勾销,而且还要确保我财务经理的位置不发生变动。”
“好说,好说!”李秘书接收到身旁董事长的明确指示,立刻答复道:“只要你把孩子放下来,公司绝对不会追究你的责任。”
这个回答很符合许译的预期,可一切来得这么容易,他开始后悔条件开得太低,他开始加码道:“另外,我还有两千万的现金,现在就要。要不然我就抱着孩子跳下去。”
刘董事长不等李秘书来询问,自己抢过扩音器喘着粗气回答道:“没问题,我马上让人送过来。”
许译得意地抱着童童盘腿坐下来,只等着钱到了就继续自己的潇洒人生,丝毫没有注意到后面一步步逼近的武警。
现在需要的只是时间。钱到了,许译主动释放孩子。或者,武警靠得够近,趁许译不备,夺下孩子。
可是刘英的电话响了起来。有看热闹的群众把现场视频发到网上,程老师桃李满天下,很快就有人转给了她。程老师实在无法相信,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儿子会做出这样出格的举动,可是许译电话打不通,她只有打给刘英。
“小英,你告诉许译,让他下来和我说话。他敢胡来,我绝对饶不了他!”
刘英不假思索地举起手机,朝着许译的方向喊道:“老师让你下来,别作傻事。”
警察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许译受到触动,浑身发抖,嘴唇也哆嗦了起来,“刘英,你太狠了,居然给我妈打电话。”
“我……不是……”刘英想解释。
可许译根本不听,他抱着童童站起身,情绪变得极度狂躁,“我妈她多不容易才把我带大!她那么辛苦地工作、供我读书,吃了多少苦才有今天!我承受了多少压力多少才让她为我感到骄傲!可你居然给她打电话!”
刘英还要解释,警方示意她安静,不要再做任何举动。毒品可以破坏人的心智,许译明显中毒太深。刘英只得屏住呼吸,眼神一直盯着已经靠近护栏的武警,希望他们的动作快点再快一点。
许译一个人越说越激动,甚至忘记了刚刚谈妥的条件,“你毁了我妈的好儿子,我就要毁了你的儿子!”说着他狞笑着,把手里的童童高高地举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武警冲过来夺下了许译手里的孩子。许译见状,自己就要往下跳,幸好后面的武警及时抓住了他的一只脚。
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警察把童童还给刘英时,童童还没有醒,他紧闭着双眼呼吸匀称,仿佛在熟睡之中。
刘英紧紧地抱住失而复得的孩子,骆雄在后面轻轻环绕着他们。刘正国扶着拐杖掏出手帕直抹泪,他怕刘英生气,不敢靠得太近。
考虑到程老师与刘英的缘故,刘正国确实没有因为公司的财务问题追究许译的责任,可是绑架儿童、勒索、吸毒这些都触犯了法律,他并没有逃脱法律的制裁。
刘英想去看望老师,程老师拒绝了,她在电话里说:“小译这孩子太缺爱了,他正是因为没有安全感才会不停地从外界索取。从小到大我都只对他提要求,要求他学习工作都完美,却忽视了他的内心。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小英,我不求你原谅他,可是别再怪他了,好吗?”
老师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那样的沧桑无力,刘英深刻地体会到一个妈妈的痛苦。她太能理解这种感受了,童童不过是虚惊一场,她都经历了被抽干了一般的绝望,更何况老师在这样的年纪还面对独子锒铛入狱的情形呢?她甚至有些可怜那个抛弃他的男人,良心的谴责已经给了他惩罚,他也用自己的行动竭尽所能去弥补。现在他不过是一个行将朽木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渴望一份子孙后辈的情感!
刘英将头望向天空,蔚蓝的天空上飘过几朵白云,她在心底问道:“妈妈,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对呢?”
天上的云一下子变作妈妈苍白的脸,她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没有爸爸,他把我们丢下了,你永远永远都不能原谅他!”一下子又化作程老师悲怆的脸庞,她说道:“都是我这个妈妈的错。孩子那么小,他需要更多的爱!”
骆雄从天盛离了职,新工作还没有确定下来,他有大把的时间呆在家里。他每天接送童童,为刘英和孩子准备可口的饭菜,那些离婚的话就像被吹过的风,再也没有人记得。
可刘英还是看出来骆雄的失落,他在天盛奉献了那样多的青春和热情,就这样离开当然会有遗憾。她对骆雄说:“你回公司去吧,不要因为我耽误了自己的人生。顺便带话给张总监,董事长不是个合格的爸爸,可勉强是个称职的外公,什么时候想来看孩子都可以。”
骆雄惊讶得张大了嘴,实在不敢相信一直如堡垒一般坚硬的妻子居然开始变得柔和,放过了别人其实就是放过了自己,他为妻子的转变感到由衷的高兴。
他给张总监去了电话,自己接受了本市另一同行公司的邀请,继续从事自己熟悉擅长的研发技术工作。薪资待遇不及以前,可是朝九晚五,周末双休。在老家的父母知道后,坚决支持他换新工作,并且让他别再往家里汇钱。他们老两口有田有地,想吃什么可以自己种,他那兄弟已经找到了一份仓库管理员的工作,可以自给自足了。
刘正国是被医生判了死缓的人,人生只剩三五年的光阴。他是传统的中国人,原本以为找到女儿后就把一生的产业让她打点,可刘英和骆雄丝毫没有接受他馈赠的迹象。无奈之下,他同慈善机构签署了捐赠协议,除了偷偷给童童留下的一份成年大礼外,其余财产在他百年之后都会被这家机构接手,公司会正常运行,收益将用于社会公益项目。
经过阴霾,晴朗的天气很容易激发人外出散步的欲望。骆雄建议一家人周末去公园郊游,到了公园门口刘英突然反悔,她让骆雄和孩子继续前往,自己跳上了回程的公交。骆雄尊重她的决定,自己带着童童朝公园的中央草坪走去。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坐在摆满零食玩具的地垫上等着他们,骆雄示意童童上去抱抱老人。
童童乖巧地坐到老人怀里,他嘴里塞着零食,手里拿着玩具,感到十分满足。突然,他想到了一个问题,问道:“老爷爷,你是谁啊?我认识你吗?”
老人回答:“我是你的外公。”
“外公?”童童歪着脑袋思索着,在他世界里,这个词太陌生。
”外公就是妈妈的爸爸。“刘老耐心地解释着。
”妈妈的爸爸?可我从来没听妈妈说过呀!”童童聪明的脑瓜子灵光一闪,得意地说道:“哦,我明白了,你也和我爸爸一样,以前工作太忙了,没有时间回家,现在换了工作就可以每天回家了。外公,是这样吗?“
“嗯嗯……”刘正国抱紧童童,哽咽得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他说道:“外公从前没时间回家,现在有时间了,只要你妈妈同意,外公每天都可以回家”。
“那太好了!以后爸爸妈妈去上班,外公你就陪我玩。我现在就给妈妈打电话,告诉她这件事。外公,你可不能骗人哦!”童童伸出拇指来,郑重地要同外公盖个章。
公园入口处的大树下,刘英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童童和刘正国按下约定的印章。二十年了,她原以为心中的恨会无限扩大,可到了今天她才发现,恨不是她的目的,爱才是。她在内心一直都在渴望父亲的回归,不管他做过什么,只要他肯回来,她都会接纳他。
刘英再次抬起头,天空一片蔚蓝,没有一片云朵。妈妈,你也希望我和童童快乐,对吗?
她没有勇气走上前,可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童童打电话来询问,她就会痛快地回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