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记忆里,有一道印象很深刻的菜。无论春夏秋冬,都会按部就班的出现在她的面前。黄灿灿的鸡蛋羹,出锅时再浇上一勺酱油,拌进米饭。冬天吃时,热腾腾的拌饭滑进肚子,整个人都暖洋洋的。但她不喜欢夏天吃,原因很简单,抠搜的小老太太死活不给开风扇。
“奶奶,开会风扇,过会要中暑啦!”她热的汗流浃背。
小老太太语重心长:“心静自然凉知不知道啊?”然后转身也偷偷擦了把汗。
她觉得很新奇,小老太太没读过书,会的成语倒还不少。
她一边想着,一边擦擦嘴不争气的喊:“再来一碗!”
她关于童年的记忆很少,也很模糊。寥寥几个回忆起来的片段,都是关于奶奶。
“奶奶,我真的不想睡午觉…”她被奶奶拽进闷热的卧室,欲哭无泪。
“赶紧睡,我给你扇风。”
夏日炎热的午后,两个人挤在凉席上,小老太太摇着蒲扇打哈欠,昏昏欲睡的孙女总是在她眼皮打架的时候喊:“你打呼噜我睡不着啦!”直到摇了一个小时的扇子,听着小孙女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她才放下酸胀的胳膊。
小女孩做了一个梦。梦见小老太婆对她挥手,说她要走了。她着急的拉住她,问她要去哪,奶奶却只是擦擦她的脸,叫她不要再哭。她很着急:“我明明一点都不爱哭!”
于是她惊醒,小老太太正用手摩挲着她的脸:“做噩梦了吗?”
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世界上还有生死离别。她坐在床上抱着小老太婆哭得一抽一抽:“奶奶,我不要你死!”
小老太婆无语的打了她一下:“呸呸呸!快说呸呸呸!”
她呜咽着:“呸呸呸。”
小老太太满意地扒开她贴在脸上一缕一缕的头发,和她说:“奶奶不死,奶奶要看你考大学,嫁个好人家。奶奶以后还要帮你带孩子。”
她趴在小老太太怀里,声音轻轻的:“那爸爸妈妈会死吗?”
“….”
“….呸呸呸。”
对六岁的她来说,奶奶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但她有的时候也会想念妈妈,比如在读绘本遇到不认识的字时。
“奶奶,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这是她问奶奶问的最多的话。在她童年的记忆里,关于爸爸妈妈的记忆寥寥无几。奶奶总和她说,等她睡着爸爸妈妈就回来了。但等她醒来,爸爸妈妈早就又走了。
她发自内心的无语。这和没回来有啥区别。
因为缺少陪伴,她小时候总是沉默寡言,没有朋友,甚至被一群小女生合起伙欺负。
但所有委屈的话她都不知道该给谁说。不能给小老太婆说,她帮不上忙的,和她说了只会让她也难过。
但是和妈妈,她们好像更像陌生人。
六岁的她,曾无比希望爸爸妈妈可以一直陪在她身边。妈妈可以给她讲故事,爸爸可以带她出去玩。但这个愿望直到三年后才实现。
九岁。她学会了很多新字,学会了写日记。那一年,父亲创业失败,常年在外出差的父亲一下子回归家庭。一家人为了让她转到市区上学,搬到了离妈妈单位很近的地方。一家人终于可以坐在一起吃晚饭,她说不出的开心。
但很快,开心被代替。
妈妈痛恨爸爸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两个人吵得昏天黑地。不知道哪一次吵架,妈妈生气地拽下他的两颗纽扣,爸爸也不服气的推了她一把。她神色平静的坐在餐桌前,奶奶把鸡蛋羹推的离她更近一点。
“乖啊,吃饭,别听他们吵架。”
她点点头。已经没有眼泪可以哭出来了。但是,她还是慢慢开口:
“能把风扇开开吗?”
晚上,妈妈流着泪问她,如果她和爸爸离婚了,她想跟着谁。
她没有回答她,妈妈也见怪不怪,她一直都是这样的沉默。
黑夜寂静无声,她突然发现千疮百孔的心还是会流泪。
她想,认识的字果然还是不够多。歪歪扭扭的字迹在日记本上写下:我想好了,如果他们离hun我就自sha。
但她又想,奶奶会难过的吧,那还是算了。
最后父母还是没有离婚。因为她的弟弟出生了。第一次当姐姐的她双眼放星。奶奶却在妈妈床位哭着给她磕头。她不明白为什么,妈妈看到这一幕也只是抿抿唇,别过头去。
后来过了很久,妈妈才告诉她,因为奶奶不喜欢她,奶奶喜欢的是小弟弟。妈妈说,奶奶在她出生的时候甚至想要偷偷把她扔掉。
她不相信,她明明记得奶奶还说要等她考上大学的时候给她包一个大红包。
但她也相信妈妈。妈妈没有理由骗她的。
她听完这些话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不久后,爷爷奶奶回了老家,一家四口就这么继续过着日子。她的心里有了一道过不去的坎。于是往后每年父母提出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她总含糊着回绝。
她该怎么面对她呢?
于是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到最后甚至只有逢年过节的一通电话。电话那头的奶奶总是没说两句话就开始抹眼泪,她心情复杂,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每次没说两句便把电话交给弟弟。
奶奶更喜欢弟弟的,他们多聊一会吧。
时光荏苒,她步入初中。她基本没有不认识的字了,她也发自内心的爱上了文字。寂静无声,字里行间却又透露着呐喊。她爱上了写作,而三年来的题材,十有八九都是关于小老太婆。在她的笔下,小老太婆无时无刻都在牵挂着她。她有时写着,自己也会抹眼泪。
奶奶,我想你了,你有一点想我吗?
初二,爸爸喝多了酒,跑到隔壁小区耍酒疯。隔壁邻居敲门找到正在和表弟看电视的她,让她去劝父亲回家。
她轻声答应,转身关上门,却并不想出去。父亲从小就没有陪伴过她,为数不多的几个记忆,一条是在她很小的时候骑自行车把她的脚卡进车轱辘,她滋哇乱叫,父亲却以为是她觉得蹬的太慢;另一条是和父亲去游泳,他一脚蹬在她的脸上,她当天晚上回去不知道是不是真菌感染,竟发起高烧。她不愿承认那个醉成烂泥的人是她的父亲,她只想离得远一点,再远一点。
六点,她的手机却响了起来。妈妈的声音很焦急:“你爸爸出事了”
等她赶到医院,争强好胜的妈妈第一次抱着她哭。
“你爸爸可能要救不回来了。”
她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明明下午还好好的一个人。
医生说,爸爸从高处摔下来,头着地。要把头骨切掉一部分。她只听懂了这两句,胸口闷的难受,她没有再过多停留,只是沉默的走出医院,沉默的坐在医院门口的石阶上,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她只是在想,要是她下午出去劝劝他,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她麻木的看着父亲被一次次抢救,亲朋都从家乡赶来,哭成一团。她看着父亲插满各种仪器,从手术室被推进icu。
妈妈留在医院寸步不离地照顾爸爸,奶奶从乡下赶来照顾姐弟二人。
她打开手机,朋友唐突的问了她一句:
你现在心情怎么样?
她知道他妈妈那天下午本来准备和自己妈妈去做美容的,想必他也知道怎么回事了。
“快吃吧,鸡蛋羹过会凉了。”
她舀一勺鸡蛋塞进嘴里,突然好想流眼泪。
她当时明明说了呸呸呸的,爸爸肯定不会有事的。
她点开妈妈新发来的语音,浓浓的鼻音却假装轻松的语气:“你知道吗,今天护士叫他的名字,他一点反应都没有。结果护士说了一遍你的名字,他反应特别大,听说还哭了呢,这么老大个男的了….”
她躲进房间哭了一晚上。良久,在日记本上郑重的写下:我要考一个好高中,让爸爸以我为傲。
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知道是不是常年打羽毛球的原因,爸爸康复的过程意外的顺利。他似乎也是收了心,开始认真找工作,也开始花时间陪伴弟弟。
于是她度过了一个幸福的初三。
中考结束,她考取了一个还不错的成绩。按老家的习俗,是要回家办酒席的。她再次见到了奶奶。她风湿好像更严重了,背深深的弯了下去,看到我,她竟然也开始抹眼泪。
“考上了一个好大学呀,好啊,一定要好好读书啊。”小老太太给她塞红包。
她真是老糊涂了。居然能把中考记成高考。
妈妈拦住了奶奶一个劲往她兜里塞钱的手:“孩子们今天来是给爷爷过生日的,你这是干啥呀。”
她喃喃:“对对对,生日。”
分着蛋糕,弟弟狡黠地把奶油抹在爷爷脸上,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扬起笑容。
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打扫她的小院了,桌子上甚至结出蜘蛛网。我们不知从何落座,便也没有过多停留,吃完午饭便匆匆离开。
只是在离开的时候,不起眼的小包里,奶奶悄悄塞进去五百块钱。
等到一家四口发现时,车子开出去了很远很远。
透过后视镜,她看见奶奶还是站在门口。
她想,奶奶等了多少天呢?她每天都会这么想念我们吗?
她决定,如果这样能让奶奶开心的话,那明年她过生日,她也回来给小老太太过好了。
2024年1月20日,她接到又一通电话。这次是父亲打来的。他说,奶奶并发症严重,快不行了。
15岁的她,第一次没有父母的陪伴坐上高铁。她依旧沉默。
奶奶躺在医院,全靠几千一天的仪器维持着生命。没法说话,甚至没法抬头看她一眼。
她穿着隔离服,轻轻的走到她床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的看着她。这小老太太什么时候长了这么多白发。
她在心里默默开口:奶奶,我来看你了。
所有亲人见完最后一面,奶奶被送回乡下老家。这是家乡的传统,落叶归根,奶奶要葬在祖坟里。
小老太太呼吸停止的那一刻,所有人开始放声大哭。她也哭了,悄悄哭的。
奶奶说话不算话,我明明还没考上大学,我还没有嫁人,不想带孩子你就直说,我不让你带了还不行吗?
我还想吃你做的鸡蛋羹呢。
葬礼按老家风俗来,流水席办了一周。她拎着行李箱离开的时候,深深的看了小院一眼。
奶奶,今年你生日我就不回来了。
厨房的木门突然动了一下,她想起来小时候她最喜欢在厨房里进进出出帮奶奶拾柴火。
奶奶,是你又在想我吗?她想。
“我也想你了。”她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