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早晨运动的时候,又遇到我的印度邻居马力医生,七八十岁的老人踽踽独行,他告诉我这个周末要去芝加哥看孙子,让我们帮他取信,前天借的梯子换灯泡,感觉太高了怕摔下来,度假回来估计需要我们的帮助。
看到马力医生远去的背影,隐隐的酸楚漫上心头,自从他的太太走后,他就如深秋的的树叶日渐老去。
马力医生原来住在七千多尺带电梯的三层大房子的时候,我并不认识他,他开了三个儿科诊所,雇佣一帮医生护士为他干活,我家闺女出生后,在朋友的推荐下,认识了马力医生和他的儿子小马力医生,父子成了闺女的儿科医生。
几年以后竟然凑巧的做了邻居,他还到小区物业投诉我们,因为我要在自己的后院开一块菜地,不足一米高的雕花小围栏影响了他看小湖的风景,令我对这个挑剔的新邻居产生了芥蒂。
那天我陪闺女在后院吹泡泡,被一阵女人歇斯底里的怪叫声吓了一大跳,循声望去,看到邻居后院的平台上,马力医生正在费力地照顾一位坐在轮椅里的女人,那位女士非常的焦躁不安,或许是担心持续的怪叫声吓到女儿,马力医生很快把她推回屋里。
后来我知道了那是马力医生两年前突然中风的妻子,跌倒以后从此失去行走和说话的能力。
有时候我独自挥汗如雨在后院干活,第六感觉仿佛有人一直在盯着我,蓦然回首中,马力医生的太太静静的坐在轮椅上,静静的盯着小湖,静静的看着我,我们彼此遥遥相望良久,仿佛读懂了彼此内心深处的寂寞和孤独。
我突然明白了,为何马力医生怕我的小栅栏会挡住小湖的风景,这是他的太太目前能看到的最好的景色。
从此我在她视野看到的角度,种上了各种四季更替绽放的鲜花,只要见她在平台上,我就会随手剪两朵浓香玫瑰送过去。
“For You",
她平静的看着我,没有表情。
我不需要她的谢谢,我只是希望中风夺走了她的行动和言语的能力,不要夺走她的嗅觉,至少在她寂寞的时候,玫瑰的清香,能给她带来一点点的慰际。
(二)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两家慢慢的熟络,有一天傍晚马力医生把后院干活的我请到平台上,他正和妻子在喝红酒,两个杯子,一小盘果仁,妻子的酒杯纹丝未动。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的和马力太太面对面,她曾经在一所学校做了几十年的老师,年青的时候怀揣18美金,抱着襁褓中的儿子,追随丈夫远渡重洋来到美国,养育了两个优秀的儿子,一个是医生,一个是律师,曾经是一座巨大豪宅里的女主人,三个诊所的老板娘。
可是我只认识眼前这位孱弱如风的女人,多少回夜深人静,墙都挡不住她压抑而绝望的嘶叫的时候,我的心也仿佛被一片片的撕扯着。
当自由的灵魂被命运像囚犯一样,禁锢在这个 变形的肉身牢笼里,生不如死,连声音都回归到动物本原的哀嚎,活着的尊严又能剩下多少呢。
曾经问过马力医生,为何不把太太送到养护中心,他说怕亲人不在身边的时候,太太被照顾不周或被欺负。
风带来了丝丝的凉意,马力医生喝下最后一口红酒,起身准备将安静如水的太太推入屋里。
突然我看到马力医生没有发现太太毫无知觉的一只脚掌,卡在轮椅下,竟然用力往前推,变形的脚腕像一块破布似的堆成一团。
我吓坏了,闪电似的伸出手掌,卡在轮子和马力太太的脚中间,把轮椅往回推,飞快地抢出了她的脚,心疼的把她冰冷的脚掌托回轮椅的撑脚板上,我知道我的手背已经被轮子蹭破皮了。
在我抬头一刹那,我和马力太太四目相对,电光火石间,我们仿佛看到了彼此似曾相识的老灵魂,成了心照不宣的老朋友。
(三)
后来马力医生把太太带回了印度,因为太太想念她的姐妹和家人,他给太太找了五个佣人全天候的侍候她,有两三年的时间马力医生成了候鸟,每年退税的时候就飞回美国小住一周,平时的房子钥匙和密码交给我们。
每次马力医生要回印度的时候,我会到Coatco洗上几十张相片集结成册,让他带给太太,都是平时手机随拍,家前屋后一年四季的变化,有马力医生后院平台下筑巢的鸭妈妈带着十一只小鸭子的成长故事,有他家后院火红的枫树和寂寞怒放的绣球花,有几只小鹿摧残我的花园,有小湖上飞来又飞走的成群大雁和野鸭,还有我想送她的玫瑰......
一同带去的还有包装精美的,我和闺女做的巧克力和曲奇小饼,分享给他的佣人们,代转告谢谢他们尽心照顾我的邻居。
于是每次回来,马力医生也会带回来他的印度佣人们做的很甜很奇怪的本土印度点心。
(四)日子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滑过,原来医生预计马力太太只有一年的生命,但三四年了,我已经让马力医生带回去过三本相册了。
记得那天早晨,阳光明媚,先生上班去了,闺女也上学了,倒上一杯咖啡,准备计划一天的事情。
电话乍然响起,突然有种不舒服的感应,一个奇怪的号码,如果是平时,这种陌生的电话我会当成广告骚扰不予理会,但那天我毫不犹豫的接通的电话。
”Angelina,my wife had gone,......"(安吉丽娜,我妻子走了)电话那头是马力医生低沉而撕心裂肺的痛哭,我从未遇过一位七八十岁的老男人,在我面前毫无保留的,像个迷途的孩子泣不成声,我惊呆了,脑子一片空白,没有问候,没有准备的,一刹那间被电话那头的哭声带入无底的黑暗中。
“在她最后的时间里,她让我告诉你她要走了”。
这一刻我不知道该用哪一句话去安慰马力医生,就像我和他的太太最后几年的神交里,不曾说过一句话,而她在弥留之际,还不忘提示马力医生千上万水来告诉我,她要走了。
我多想在她的额头给她一个吻道别,告诉她,我懂你的苦难,我懂你的不舍,走吧,你自由了……
无论树叶长得再高,终有回归尘土的一天。
那天早晨我剪了两朵浓香玫瑰,插在水杯里,放在马力医生和太太萧条冷落的后院平台,就这么静静地坐着,静静的最后一次,陪她看小湖,看小湖边上我为她种出来的一片鸟语花香。
(值此夜深人静,家人皆睡我独醒之际,今日有感而发,随笔小文,纪念我一位神交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