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个和第八个逝者
老谷和大李,这两个人发现肝癌的时间差不多,从一开始就是同屋病友。后来几乎每次住院都是同步。12房间是他们的专用房间,每次都要求住在那间房,因为12房间阳光充足,离医生办公室又不远。两个人反复住院,那一套住院流程都比大夫更熟了,老谷住院指定我,大李指定小朱。因为我俩好说话,几乎有求必应。
老谷有个24孝老婆,每天端茶倒水细心呵护。喜欢和我唠家常,聊她儿子找的漂亮女朋友,俩人准备结婚,因为他爸不知还能活多久。大李老婆闷闷的,不爱说话,老谷老说她话都让大李一人说完了。俩人都喜欢抽烟,大李有两个儿子都是开公司的。一个开着大奔,一个开着宝马。都是近百万级别的车,每次都一起出现在院里,当年特别显眼。大李常说,有钱,没用,花不完,又带不走。儿子说去国外做手术,不去,活够了,好烟好酒每天享受着,活到哪天算哪天。老谷很在意自己的化验指标,高一分一毫,低一丝一厘,也要我分析一下原因。
从我进医院到他俩逝去,前后一年的时间。大李先走的,他觉得自己快不行了的时候,让儿子带着出去洗澡桑拿搓背足疗,自己给自己准备了极其高级的寿衣,里外套装,里面还有件是黄马褂,都是真丝绸缎的,瑞蚨祥的料子,绣着金线。鞋是内联升定制的,一顶黑色瓜皮帽,镶着块玉牌,上年还刻着花纹。骨灰盒据说也是高级的木料定制的,还找了法师开了光,墓地也在八宝山买好了。所有一切都是他自己上眼挑选的。遗产处理好,他就在医院等死,每天就输些营养药。然后在走廊和老谷抽烟聊天,有时候还拉着主任一起抽烟聊天,直到去世。大李去世那天,他穿着他那套衣服,一脸安详,很满足的样子。遗体拉走火化那天早上,各种豪车浩浩荡荡开走十几辆,在那个普通的清晨,显得格外扎眼。
大李走了,老谷在他逝去前一天,出院回家休息了几天,又办了住院以后,我说12还有床位,他说不,换间房吧。老谷说,苏,这里每张床都死过不少人吧。我说应该是的。老谷跟我已经很久了,他都直接喊我名字。此时的老谷,越发消瘦,腹水变多,隔天就需要放水,肿瘤又经常疼,开始每天打杜冷丁,打了五六天就嚷着不管用,然后换成吗啡。吗啡量逐渐加大,一天到晚还是喊疼,渐渐连床都下不了了,每天躺床上哎呦哎呦。他老婆每天照顾的很细致,每次我值夜班,她都是尽量不让护士叫我,每次老谷疼的不行才把我喊去,老谷就生气说,苏我都疼死啦,你也不来管我。她都会说这真抱歉苏大夫,老谷老是疼,还能再打针么。我其实也和她说过很多次,吗啡已经依赖,可能效果不会好,他只是平均到四小时就要一次,为了减少用药量,跟老谷老婆商定,给老谷用盐水安慰针,以避免吗啡累积中毒。但其实我觉得老谷是很明白的,盐水根本不管用。他死前三天,拉着我的手对我说,苏,我是不是没几天了,我当然说,别瞎说,不会的。老谷说哎,不用安慰我,我看到大李死前的样子,那时我就知道我自己也没多久了。我实在想不出怎么安慰他。老谷说,苏,我就求你一件事,吗啡都给我用真的,别用盐水了。我心里一酸,说,好。
老谷老婆也问我,苏大夫,老谷够呛了吧。我说恐怕就这几天了。我问她,老谷还有什么心愿吗?她哽咽到就是儿子还没办婚礼,本来想今年尽快办,但是没想到他这么快。。。。我看她流泪,也忍不住流了眼泪。这是我第二次为病人哭。我说老谷说以后吗啡都用真的,这可能会导致吗啡中毒,但是他可能就会睡着过去。老谷老婆说,嗯,让他少受点罪吧。中国没有合法安乐死,用止痛药的量越来越多,最后在睡梦中逝去,对这样的癌症晚期患者,也是一种无奈的仁慈吧。这也是我唯一能帮他做的事了。请示了主任,主任说就这样治疗吧,让他能舒服点,只要他要求就打吗啡。在老谷最后的那段时间里,每天都要开好多张吗啡的麻醉处方,吗啡是管制药品,每次使用都要主任亲笔签名的麻醉药方,单独去药房取药。每天那堆粉红色的处方上,写满了那些癌症病人的痛。
三天后,老谷停止了呼吸。他老婆说,老谷终于不用受罪了。
第九个逝者
老谷和大李他们都是住院两周左右,完成一次治疗,就回家休养一段。在这期间,有个病人,从住院到死亡前后三个月时间,一直没有出院。那是个大个子,三十六七岁,也是肝癌。为什么对他印象格外深刻,因为他从住院第一天开始,就表现出强烈的肝癌疼。每次疼起来,他会好像被人砍了一刀一样从床上蹦下来,半蹲在地上,抓着床栏杆,摆着他觉的最能减轻疼痛的姿势。他有双很大的眼睛,每次疼痛发作,都会使劲瞪大双眼,看着前方,却又目空一切,大滴大滴的汗珠子,啪嗒啪嗒掉在地上,毫不夸张,表情很是吓人。因为镇痛药的成瘾性,也跟他和他老婆讲了,一开始大个就真的很少要求用,几天才用一次。所以在我印象中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床边蹲着的。巨大的肝癌长在肝脏表面侵袭了腹膜,而腹膜上布满了痛觉神经。所以他可能连呼吸这样的动作也会痛。眼见着他一天天衰竭下去,并没有什么好的方法可以救他,主任想了很多方法想减轻他的疼痛,也收效甚微。最后他也是逐渐被杜冷丁和吗啡吞噬了,每天不打几针就会发脾气。这是我见过的最痛苦最受折磨的病人,住院以来没有过过一天舒服日子,最后我们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生生疼死的。
送走他以后,她老婆来开死亡证明,要我帮她去复印病历。她把身份证拿给我看,她和证件照片判若两人。她说苏医生,你看,我以前多胖,他生病这三个多月我瘦了三十斤。哎,每天看他那么痛,我心里真难受,只能没日没夜的陪着他,如今他终于解脱了,希望他下辈子能舒服的活,别这么痛。
第十,十一,十二个逝者
有段时间,病房里超过一半都是重病人,癌症晚期的病人占了绝大多数。临近年底,我们常讲,今年鬼门大开,阎王爷要收人了。某一天,临近5点下班时间,大家都有点松懈,主任主治,所有大夫都在办公室,改改病历,聊聊天。护士来喊,13房的病人可能要不行了。那也是个癌症晚期病人,家属已经放弃治疗和抢救了,我们都在等着最后的时刻到来。他的主管大夫小崔连最后的死亡记录都提前写好了,只差加上时间。小崔大夫和主任去看13病人,这时护士又来叫,05的病人也不太好,突然血压下降,主治和小朱还有我赶紧去抢救,那本是个消化道出血的病人,突然又再大出血,哇哇的吐了好多,吐完一下子就休克了,翻翻白眼,直接就昏迷了,开始下颌呼吸。我们开始各种抢救。我师父这天是夜班,5点他来接班,我们正都在忙着。05的病人回天乏术,13的病人却还在顽强的喘着最后的气。主任和小崔也来帮忙,我师父进了05房间时,主任跟家属沟通之后,我们已经停止了抢救,看着病人心跳数字变成30,20,等着随时变成0的那时刻。
护士王颖来说,13病人血压80/45,用处理么,我师父说我去看13,你们处理05。我跟着他去帮忙,结果我们两个走进13看到病人还在呼吸,师父走到他床前叫他名字,病人突然就停止了呼吸,心电监护变成直线。我们都愣了一下,我喊王颖来量血压,王颖说我刚量完,啊,我说那病人死了。王颖说不会吧,我前脚出来还活着,我说我师父看了他一眼,他就死了。。。。
此时,05房间的病人也死了。大家把所有事情处理完,都准备下班了,临走我对师父说,你今天大概可以睡个好觉了。师父说这是他命好。我暗想,你确定么。。。
第二天早上我们都来了,交班时知道一件惊人的事,昨天晚上临近0点的时候,08房间的一个病危病人也死了。那个病人凝血功能已经很差了,肝功能衰竭有段日子了,昨天半夜流鼻血,他自己走到护士站叫护士,护士说我给你拿棉球堵上你先回病房,他转身往回走,然后就倒在地上,再也没醒过来。我师父和护士就地抢救,完全没用。23:58分宣布临床死亡。这样一来,我们科在24小时内一共死亡了3个人,那一周一共死了7个,刷新了全院建院以来的记录,院长都在全院交班会上通报了这件事。
从此,我师父死神的名号,传遍了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