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大三那年说想出国留学,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毫不犹豫答应了。
虽然不至砸锅卖铁,但对于工薪阶层,留学费用怎么都算家庭的一笔重大支出。之所以毫不犹豫,是因为只有教育能让梦想插上翅膀,对于孩子想要读书的愿望,为人父母都会尽力满足吧。
儿子拿着满意的offer飞去大洋彼岸,网络让思念有所寄托。我看着他一天一天成熟、勇敢、宽和,欣慰之余,偶然间那久远的曾以为淡去的遗憾,如一道美丽青岚悠悠浮起,朦胧了我的双眼。
《大江大河》里姐姐宋运萍把读大学的名额让给弟弟小辉时,我入戏太深心潮起伏。一样的为弟弟作出牺牲,一样的与大学失之交臂,不一样的是,宋运萍受困于成分问题,而我则是因为家贫。
1988年的初夏,阳光已经开始炽烈,15岁的我站在校门口的板报前,眯着眼看一张褪了色的喜报。
那是去年高考我校的喜报,上面有几个常听老师提起的名字,和一些据说是很有名的大学。当时考上大学的都是天之骄子,我不知道怎样才算好大学,但那张喜报上前面的清华、北大,还有父亲工作过十七年的南京大学,我都听说过。
这是本县唯一的省重点中学,每年总会有一两个清华北大赫然上榜。我就读于初中部,彼时成绩在年级数一数二,属于那种“别人家的孩子”,是父母在人前人后的骄傲。
那时的我是多么不知天高地厚,清华北大好像也没有多难考嘛,我盯着那几个字轻松自信地在心里笑了笑,转身向家走去,书包里装着今天发下来的中考志愿表。
父母亲都五十多岁了,母亲多病,我和弟弟也体弱,一趟趟地往医院跑。父亲一个人的工资,加上母亲做临时工的微薄收入,全家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那天母亲哭了。她说还是报中专吧,三年后就可以工作挣钱,国家包分配而且有干部编制。你和弟弟都是考得上大学的,可同时供两个大学生咱家实在没那个能力。
弟弟比我低一级,成绩优异,这种“别人家孩子”我们家有两个。
我也哭了。我是姐姐,应该让着弟弟,长这么大了,也该为父母分忧,可我真的想上大学呀!
母亲的眼泪和父亲的叹息让我别无选择,学校和专业是按父亲的意思填报的,那年我的中考成绩比重点线高出60多分,数学拿了满分。母亲的面色好看了许多,暑假里什么都依着我,三个月后我揣着卫校的通知书去省城报到。
我还偷偷哭过一次。高中开学的那天,我远远躲在学校门口的大树后面,看同学们拿着新书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心中万分失落,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
卫校的同学来自全省各地,县乡的居多,地级市的都少,更遑论家就在省城的,所以连我这个郊县的土气丫头都被归为“省里人”。大家多是以各县名列前茅的成绩考进来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点:穷。
来自农村的男生个子都不高,瘦小黝黑,每顿饭只买一个素菜,狼吞虎咽还是从没吃饱过的样子。每个月32斤定量根本不够,总要从我们女生这儿换一些。
有位男生多年后与我说起,那时他只有一件长袖衬衫和一条长裤,整个夏天晚上洗白天穿,衣服没干只能躲在寝室不出门。三年里都没敢和我们说上几句话,唯恐骄傲的城里孩子瞧不起来自农村的娃。他哪里知道,我的骄傲无从谈起,也正是因为清贫才会坐在这里与他成为同学的。
在众多寒酸、瑟缩的男生中,少数几个家境不错的城市男孩显得比较突出,很容易吸引女孩子的目光。他们并非多么优秀,但时时流露出来的优容和自信,是穷孩子身上没有的。
许多女生也出自寒门,她们会选择读护理专业,因为只有护理专业才发放生活补助,读三年书几乎不用家里出钱。其他专业女生的家境普遍比护士班的好些,当然所谓好也是相对而言。
除了护理,国家发放补助的还有师范生,所以那时的师范学校也充满了成绩优异但希冀早日为家庭分忧的学生。
刨去生活必需,大家都没什么余钱,谁买了书都是如饥似渴连夜读完,然后寝室传着看,然后班上同学,然后其他班的老乡,最终回到手中模样沧桑得很。用很少的钱读更多的书,我们也懂得共享经济,那是我看书效率最高的几年,一夜可以读完一本,精彩处到现在还记得。
有一年我得了四十元奖学金,简直有种暴富的感觉,因为父亲每月给的生活费也只四十元。揣着这笔巨款,我走进位于繁华市中心的新华书店,反复比较价格后,挑了一本《乱世佳人》,小心翼翼装进洗得很干净的军用帆布书包里,像放一块金砖。其实更想买一套《红楼梦》,可它太贵了,我想多留点钱给弟弟买饼干吃,母亲去世后弟弟很少笑了。
回家的公交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下车后发现裤子口袋里剩下的二十多块钱不翼而飞了。我站在街上嚎啕大哭,惊慌又愤怒,恨不能抓住那个小偷去枪毙。
那本《乱世佳人》我还留着,每次搬家都舍不得扔,直到泛黄。我把它和同样老旧的《红楼梦》放在一起,也是后来省钱买的简装本,字特别小,那时年轻,不怕看得辛苦。
转眼毕业,分配原则是哪儿来哪儿去,除了几个留省城的,同学们大多回了家乡。后来有些飞去东南沿海,又有几个下海游得风生水起的,眼界和胸襟更加开阔。体制内的一些同学走上了基层的管理和领导岗位,在大型三甲医院工作的也都成为技术骨干,平日带教的都是研究生。
期间大家早早完成了本科或以上的继续教育,成为具有高级职称的专业技术人员。出众的学习能力让我们在工作中获得足够的成就感,但不得不承认,原始学历低始终是硬伤,这些年,教育程度的局限让有能力有魄力的同学失去了不少机会。
关于咱们毕生引以为憾的学历,前段网上一度热议过,“80年代的中专生,曾站在学历鄙视链的顶端,是神一般的存在”、“如果那批小中专生去考大学,那么,当年北大清华乃至各个大学的一大批学生,都会换一批人”,等等。大家纷纷在同学群里开玩笑,“你报北大吧,我低调点,最多人大”、“要上就上协和,不然就湘雅,本硕博八年连读,誓报非全日制一箭之仇......”
这是一群非常谦和的人,只会在懂得的人面前偶尔轻狂一回,仿佛又回到了恣意的青春。
个人命运总是与时代、与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我们曾经的清苦和《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求学的艰辛相比不值一提。我也终究比宋运萍幸运,因为还有书读,而且分配了工作留在省城,更大的欣慰是,看到弟弟硕士毕业后一步一步奋斗,如今事业有成家庭幸福。如果说当初的选择是懵懂的无奈的,那无疑也是值得的无悔的。
回想二十多年平凡而坦顺的人生旅途,我常常感激这种幸运,成长于一个扬帆起航的时代,伴随祖国的蓬勃发展和日益富强,一路挥洒青春也迈入盛年。
我们这批同学中没有出什么大咖、富豪,但彼此欣赏彼此为之骄傲,因为我们努力过,奋斗过,而且始终不曾放弃。
遗憾固然是深深的,人生不会重来,所幸的是,我们的遗憾终于成为历史。少年一展拿云志,搏击长空申所能,今天的孩子们拥有更多的机会和更广阔的舞台。
同学的双胞胎儿子双双被北大录取,喜讯传来,正和邻居散步的我登时兴奋得不能自抑,在原地转起圈来。邻居形容我的高兴劲儿,就跟自己儿子考上北大似的……
城里长大经过高考洗礼的她怎会知道,这是我们共同的梦啊,今天终于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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