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在这条灯火落幕的街道上行走着一个叫做Z的男人。他有着浓密修长的眉毛和一双潮湿而明亮的眼睛,这个男人就是我。每天晚上我都会沿着这条街道转一会儿,尽情地走神,然后再转身回家。
这是一条平淡无奇的街道。破旧不堪的楼房和杂七麻八的商铺随处可见,逼仄的天空扯满密密麻麻的晾衣绳,不时有冰凉的水滴砸在行人的脸颊,仿佛小雨降临。再加上零件店里年代陈旧脾气乖戾的老头和去向神秘的花色野猫,看上去真的和许多影响市容的旧小区破楼别无二致,甚至比它们更糟。
但这只是我最初对这条街的看法,事实是它远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熟悉这条街的老居民应该都知道,这是一条充满了神奇、被岁月笼上梦幻色彩的街道。
每当一天中阳光最充足的时刻降临,中午的阳光洒下来的时候,街道就开始在炽热斑白的光线中重新焕发年轻。它像连接着两个世界的关口,曾消失在回忆中的人,死去的亲人,前世的相识,一张张似曾相识的脸纷纷出现,开始在这条街道上走动。店铺,楼房,空气,一瞬间都变得无比亲切而熟悉起来。我看到他们在一片明亮的光中朝我挥手,我猜是他们知道在这个世界停留的时间极其有限,短暂得甚至来不及告别。
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竟然看到了小晴。虽然她剪掉了那头标志性的长发,鼻翼上增加了一副圆边眼镜,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的眼神深邃,笃定,步伐稳健、迅速,仿佛正赶往某个重要的场合。她浑身散发着知性女人所独有的因智慧而产生的魅力,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产生了错觉。我开始一遍遍打量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子,以确认她确实就是记忆里那个有着忧郁双眼,怯懦而不善言辞的小晴,直至她从容不迫地从我眼前经过。她似乎没有认出我,不知为何,我隐隐有些庆幸。我反而希望她如此假装陌生经过我的身边,以避免因多年未见而造成的尴尬的场景。
我房间的八角桌上摆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男孩穿着浅蓝色的短袖,面对镜头的时候笑容腼腆,女孩则扎着双马尾,很害羞地躲在男孩的后面,表情生怯。里面的男孩就是我,女孩是小晴。照片08年刚照出来那会儿是彩色的,后来有一天在整理房间的时候我在一堆杂物下边发现了它,这个时候它已经变了灰色。我用湿巾纸擦,非但没有将附着在上面的灰色擦去,反而使得小晴的脸也变得五官模糊、难以辨认,看上去奇怪而别扭。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当时给我们拍照的人,她叫陈梦莹,一个已经连续消失了五年的人,有人说在北方的海边见过她,但这都是后话了。
八年前,我还是一名初中生。记忆中,那时的我留着土气十足的学生头,穿着不合尺寸的校服,背着生分无趣的朱自清的《春》,喝着两元一瓶的廉价汽水。我的喉结还未完全突起,下巴才刚刚冒出扎手的胡须,酸涩的汗水顺着脸部流下来,就凝结成了泛白的青春痘。
那段时间,我曾疯狂喜欢过一本叫做《秋潮9122》的画册。画册中讲的是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一个来自9122年的少女,通过梦境抵达二十一世纪,开始了对爱情的漫长寻找。我已经忘记了故事的具体情节,唯一始终难忘的是画中那个明眸皓齿,来自遥远未来的短发少女,那个肤色干净,在寒冷夜晚随着月色浮上云端的窈窕背影。我对她的迷恋甚至一度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我把画册有关她的每一页都剪了下来贴满整个房间,在每个辗转难眠的空虚夜晚对着墙壁上那个虚构的人物日思夜想。这种状态一度长久地主导着我生活的方向,直到我遇见了小晴。
当时的小晴同样明眸皓齿,朝我迎面而来的时候皎洁如同一轮寒月。那一瞬间我望着这个正在朝我走来的女生,便错以为她是从画册中走出来的那个来自未来的少女。两个相似的身影在我视线中重叠,幻化成眼前的小晴,她迈着轻盈的步调,走进了我的生命中。
我和小晴莫名其妙地就在一起了。我把她假想成《秋潮9122》中的未来少女,而她则把我假想成了她的哥哥,因为她从不喊我的名字,而是叫我“哥哥。”我们互相充当着对方的幻想对象而浑然不觉,并沉溺其中。时隔多年,记忆早已在日复一日中变得残缺不全,尽管如此我依然能记得起来许多和小晴在一起的日子,我们一起做的许多事,说过的许多话,开过的许多玩笑。(我们似乎都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却仍然甘愿自欺欺人。一遍遍把“我爱你”挂在嘴边。)
我们曾在生物课上将塑胶制成的假蛇扔向老师讲桌,看着惊吓过度、面色苍白的生物老师掩嘴偷笑;也曾一起在操场上围观棒球比赛,在运动员失手将棒球打到我们身边时,捡起棒球撒腿就跑,无视身后的沸反盈天;我们在学校后山一处隐密的树丛间练习初吻,我每次都试图用舌头翘开小晴紧紧封闭的牙门,却又每次都以失败告终。我们一刻不停地做些现在看来毫无意义、充满恶趣味的缺德事,同时又怀揣孩子式的调皮和童真,这使得大人们在对我和小晴咬牙切齿的同时又保留着一份宽容和隐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