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
有一天上午接到了凤儿的电话:“红,我回来了,你来啊。“哎呀凤儿,你可回来了,我洗完衣服马上去。”话不多说放下手机,赶紧梳洗打扮,同时洗衣机里的衣服也洗好了,立马出门直奔凤儿家。
跟从前一样,凤儿早已沏好茶等着了。“凤儿,什么时候回来的啊?又走好几个月了吧?”进屋我就迫不及待地问,因为按照她跟我说的时间,应该早就到家了,所以才有此一问。“可别提了,你说咋那么巧,我到家那天晚上,小伟两口子就来了,在这住四五天,昨天才走,这不今天赶紧就给你打电话让你过来聊会。”
小伟是凤儿叔叔家的弟弟,好多年以前就已经在外地定居了,父母去世多年,每次回来都住凤儿家。对于这件事我感到奇怪:“凤儿,我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小伟每次回来都住你家,怎么不去自己亲妹妹家里?”
凤儿笑了笑:“可能觉得我家更随意吧,反正就我一个人在家,在妹夫家住还是不那么自在。” 那倒也是,但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小伟跟风儿的关系达不到这么亲的程度吧,记得凤儿的叔叔去世后,婶子和两个孩子很少跟他们走动。
于是,我说出自己早有的疑问:“好像那些年很少看到小伟跟你走动啊,这几年怎么了?是不是父母没了,才觉得你们是亲人?”其实,这话不该说,但有点为凤儿不平,那些年凤儿的日子比黄连都苦,没见哪个亲戚跟她这么好,现在条件好了,亲戚也多了。
凤儿看出我的意思,坐在我身边,拉起我的手,“红,那些年我们离的远,加上我在砖窑上班忙,家里又没有电话,所以有些事你不知道,后来也没想提。”
什么事啊?我用期待的眼神询问。
凤儿喝了口茶水,同时起身换个离我远点的地方,点起一支香烟,在烟雾缭绕中讲起那段往事: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还住在大地盖的那两间小房里,在砖窑上班。有一天下班回家,我发现小伟和小晴哥俩正坐在我家跟妈妈唠嗑,看上去心情不太好,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是不是婶子的病严重了?不然小伟怎么会大老远的跑回来了,婶子得的是肺癌,已经晚期了。
‘姐,你下班了。’小伟小晴同时站起来跟我打招呼。
‘小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婶子怎么样了?’ 我顾不上客气,急急地问。小伟深深地垂下头没说话,小晴的眼圈一红,流下眼泪:‘姐,大夫说我妈不行了,已经没有治疗价值,医院床位紧张,催出院呢。’
‘啊,现在的医院怎么这样,那你们怎么打算的?’ 说到这里我有些难过,小伟虽说是男孩子,但毕竟还不到三十岁,刚刚有了自己的事业,还在起步阶段,正是艰难的时候,小晴才结婚一年,婶子跟着她一起过,也是租房住。遇到这么大的事真是难为他们了。
‘大娘,姐,这正是我今天来找你们的原因,我们实在无路可走了,医院催出院,但房东不让我妈回家,怕家里死过人,以后房子不好租。’ 小伟说着,忽然跪在妈妈面前,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说:‘大娘求您收留我妈几天吧,是我无能,是我不孝,妈妈在弥留之际竟然连个栖身之地都没有,我算什么儿子,我对不起我爸的在天之灵,更对不起病危的妈妈,我更没脸求您,可是我知道只有您能帮我,也只有您肯帮帮我们了。’
看到小伟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近乎绝望的哭喊和一声声的哀求,我的心口好像被大石头堵住一样,那么沉重压抑,有种上不来气的感觉,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妈妈也已经哭得泣不成声,一时间竟然忘了小伟还跪在那里。我赶紧向前拉起小伟:‘弟弟你先起来,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事坐下来商量,我们一起想办法,放心不会让婶子流落街头的。’小伟没有起来,仍然跪在妈妈面前,等待着他大娘的回复。
妈妈起身扶起小伟:‘ 孩子你快起来,你这样子大娘受不了,你不起来大娘不跟你谈。’ 小伟擦了擦眼泪,坐在妈妈身边,一副焦急的神态看着妈妈。
妈妈深深地叹口气:‘小伟,大娘理解你的心情,也不想你妈妈无处可去,但是大爷大娘现在自己没有房子,我们也是跟你哥嫂一起住,这件事我不能自己做主,毕竟这不是一件小事,而且你小侄女才两岁,你妈得的又是肺癌,会不会传染都不知道,医院不留,肯定就要在老(死)在家里,你哥嫂毕竟年轻,能不害怕吗?能没有顾虑吗?所以,我有心收留你妈,也得跟儿子媳妇商量才是,大娘真做不了这个主。’
小伟听了妈妈的话,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破灭了,眼神立刻暗淡下来,如果大娘不能做主,哥嫂会同意吗?毕竟嫂子好像都没见过妈妈,凭什么收留一个将死的人,凭什么让一个没什么血缘关系的人死在家里。想到这些小伟又绝望地捂着脸蹲在地上痛哭起来,小晴的眼神更是无助呆滞。
我的心里如同开了锅一样难受煎熬,看着小伟兄妹的痛苦和妈妈的为难,想想婶子的处境,我左思右想,咬咬牙毅然做出个决定。
‘妈,你别为难了,小伟小晴你们也别哭了,明天把婶子接到我这来吧。反正家里就我跟梅子娘俩,没那么多的忌讳。’ 妈妈一听,立刻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 姑娘,那怎么行,本来你跟梅子两个住在这地里,就够害怕的,这附近就这么几户人家,还都离的挺远,你婶子死在你家以后,你跟娃儿怎么过啊,不害怕吗?’
小伟和小晴也意外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姐,这能行吗?你一个人带着小侄女,万一吓到你怎么办?再说你不跟姐夫商量一下,姐夫知道了还不得生气啊。’ ‘你们都放心吧,第一,我不怕,因为我相信自己做的是一件好事,不做亏心事,不怕……’ 我刚想说不怕鬼叫门,一想不对,这样说他们兄妹心里会不舒服的,便把那半截话咽回去了。
‘第二,你姐夫的性格我了解,他绝不会怪我的,只要我不害怕就行。第三,什么叫亲人?亲人就是在有难处的时候,尽可能的帮一把,拉一下。婶子的病我们都无能为力,谁都留不住她,我这个侄女能做的就是让她有个安身之地,让她能闭上眼睛。什么都别说了,你们赶紧去医院收拾收拾,明天一早接回来。’
婶子出院的时候虽然不能说话,但能看见,耳朵也好使,大脑也是清醒的,当她看到自己被抬到我家时,嘴唇不停地颤动着,却说不出一个字,眼泪顺着眼角滴落下来,然后闭上眼睛,任凭泪水肆意流淌。
看见这样的婶子,我心里百感交集,她可能万万没有想到收留自己的能是严家人,丈夫生前喝醉酒常去闹腾的严家人;丈夫死后几乎不再来往的严家人;而且,还是已经嫁出去的严家人;那个自己不曾喜欢过的侄女。
婶子的眼泪也许是感动,也许是懊恼,也许是羞愧,也许是悲哀,也许是这所有的一切,反正是什么已经无从知晓也不重要了。”
讲到这里,凤儿停下来,深深叹口气:“也正是婶子死后,小伟兄妹开始跟我父母恢复了叔侄应该有的关系,对我更是敬重,把我当成亲姐姐一样,小伟说从那时起,他才真正了解了姐姐。”
我听傻了眼,万万没想到凤儿还有过这样的经历,震惊到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想到有个人死在她家,在她唯一的小炕上,她睡觉的位置,我都有点毛骨悚然,她丈夫常年在外工作,她是自己领孩子住啊,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敢做这‘傻’事,这得什么人值得她这样考验自己和8岁的女儿。
可这个人既不是她的至亲,也不是她的朋友,更不是她的恩人。
记得小时候,他叔叔经常去他家耍酒疯,婶子跟他们也有隔阂,具体怎么回事不知道,只知道凤儿的妈妈很大度,对凤儿的叔叔婶子从来不计较,对几个姑姑也是包容。
也许凤儿随了妈妈的性情,最终还是善良宽厚占了上风。但我还是好奇凤儿怎么会不害怕,真的没害怕吗?
凤儿说:“我不怕婶子死在家里,因为我活得坦然,自古以来邪不压正,我是怕不收留她,一辈子心难安。”
这就是我认识的凤儿,这才是我认识的凤儿,一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己良心不安的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