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抔春【中】

【肆】

因为知道世上绝大多数的事情都由不得自己说了算,故而徵羽摩柯在练字的第一贴,就写下了“相见时难别亦难”。过完整个冬天,他都没能再见洛天依一面。除此之外,他完全看不出生长的痕迹,长高长壮的计划连十分之一都没有达到。这份计划是他发现自己比洛天依矮之后才制定的,蛮族人平均身高是九尺,而他估计直到骨骺线闭合那天也长不到八尺。他没有胸毛,肱三头肌上没有刺青,伸个懒腰可以把肋骨数清。除了他在蛮族出生、流着蛮族的血以外,找不出一点蛮族的特征。这一现实使他常常自惭形秽,直到冬天结束。反观v先生则是日复一日眉飞色舞,因为他种的青稞撑过了严冬,虽然只有很小的一块地。欣喜使他变得和蔼,却仍没有放松对摩柯的约束。当被问及有没有一个穷小子追求富家千金的故事时,他反问摩柯为什么突然想看这种类型的故事,他是不是看上了什么姑娘。摩柯就说一个穷姑娘追求富家少爷的故事也行,差距悬殊一点就成。v先生哭笑不得,说这种故事在平原上比比皆是,或者你去墓地找些殉情的鬼,十有八九就是这种死法。一言以蔽之,就是不给他看自己的书。V先生走了之后,摩柯气得在地上打滚,像一根擀面杖。他知道,无论是黑猫还是v先生,都有一筐这种故事,但黑猫要他拿龙利鱼换,v先生则要他去听鬼话,对此除了打滚别无他法。

尽管他弄不到鱼,连鳞片也捞不到——这里离海面有几千米远,但摩柯仍会在每个允许外出的夜晚和黑猫见面,顺便去看望隐藏于云雾中的植物。如果黑猫在那里等他,两件事就可以一块儿办。仙木已经快赶上他小腿一半高了,就是考虑到摩柯腿短的事实,也不能再说它矮了。徵羽摩柯仍管它叫仙木或者其他一类称呼,就是不叫洛天依。在他的价值观里,重名的人事物可以有很多,但能赋予名称意义的只能有一个。在他这里,这意义只有从天上来的洛天依才能赋予,而不是长在地里的那一株。这种关系太过复杂,他自己都弄不清。

立春以后,从第十三天开始,黑猫表现出异于往常的亢奋,从它的眼睛上就能看出来。那些天摩柯去找它都不用马灯。打开窗板就能看见两粒金光在雾里一闪一灭,像失灵的车灯。那就是黑猫的眼。摩柯起初以为它是发春,但它一声也不叫,只是浑身的毛竦立,噼啪地打着静电。后来他才知道,雨水一候的习俗是獭祭鱼,每当水獭把鱼摆上岸,稍不留神鱼就会消失不见。从承天柱附近到河边必须腾云驾雾。徵羽摩柯不会,只能干巴巴的看着。黑猫饱餐一顿后心情大好,就一边吐鱼刺一边对他说:“放心吧,她会来找你的。”摩柯本就心乱,听它一说更加急躁:“你哪来的把握?”黑猫瞪起金灿灿的双眼,理直气壮的说:“春天都到了,她能不来吗?”

黑猫没有说错,但它说的不准,洛天依直到谷雨当天才再次到来,见到摩柯时他正把马灯收起。在他看来,这是很遗憾的事。因为他喜欢惊蛰胜于谷雨,这是其一;其二是到了谷雨,春天就不再纯粹,开始接上了夏天的轨道。但无论如何,以后的每年他都把谷雨当节过,待遇与惊蛰、霜降一样。洛天依说自己刚从江南回来,顺手给了摩柯一枝桃花。他接过后,桃花因失却了仙力的注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因为它被摘下的时日已久,在凡间会补回未曾枯萎的时间差。摩柯甚至不知道它是桃花。他见过的世面太少了。洛天依说,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又说,时间紧迫,无法久留,改日再来相见。摩柯都没有讲话的机会,已变为褐色的花瓣从蒂部纷纷落下,像承天柱的碎冰。为了不暴露行踪,他把桃枝折断成数截,远远的甩进雾里,然后提着马灯回房。他斟酌数日,终于去问v先生,江南是什么样子的。他知道v先生去过江南。v先生瞠目结舌,问:你怎么想不开问起江南风物?

摩柯失望地问:“江南不好吗?”他不希望洛天依去一个不好的地方。但v先生说:不。”他说,江南很美,但就是因为太美了,所以不要去。

“而且,”v先生补充道:“任何勾着你的地方,你最好都别去。”

这句话一旦说出来,就预示着摩柯一定有离开的一天。只有一次,摩柯那时还小,不知天高地厚,从两三尺高的石台沿上练习飞鸟展翅。好消息是头没有先着地,否则会当场毙命;坏消息是他的肋骨还不硬,直接被硌断了三根。他把血咳在v先生的袖子上,昏过去之前听见v先生说了一句“不要死。”——只有这一句,他听了进去,清醒过来时肋骨已经接上了,没有钢板或者支架,完好如初,好像从来没摔那一下。往后他也能看出v先生没有医学天赋:他甚至一度弄不明白胃和小肠哪个更靠上。在承天柱这种地方,动手术的好处是温度低,细菌少,感染几率低,坏处是愈合速度慢,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v先生主刀。他能一铲子把青稞连根铲断,作用到肋骨上可能连脊柱都要断掉。因此伤势的痊愈就此上升为千古之谜。除了这一句“不要死”以外,v先生说过的话全是假命题。他说不许莳花弄草,摩柯种了仙木;他说锁柜子里的书不能看,摩柯马上就要配出锁的钥匙;他说任何勾引人的地方都别去,洛天依第二天就找到了徵羽摩柯。当时她披了一件深棕色的披风,原料像是卡其绒,把整个人都裹进去,宛如一个偷鸡贼。因为太像,摩柯甚至忘记了冰原无鸡可偷的事实,直接架起钉耙对准了她。这瞬间寒风吹来,把她身上的气息吹向摩柯。可怜他年纪轻轻,就已经学会了闻香识女人。

他先通过天色判断v先生应该已经起夜完毕,自己没有暴露的风险。然后才放下钉耙,小声问:“你来做什么?”洛天依不慌不忙的揣起手——那衣服还有侧兜——说,哎,小卫兵啊,你想不想去天上?

徵羽摩柯本来有很多话要说,甚至排列好了顺序,以便从各个方面问出她的近况,却不及她这一句来势汹汹的打断了所有计划。他大脑空白,意识发懵。不能怪他,即使是v先生,在这个年龄被人忽然邀请上天入地也要费劲琢磨一会儿。他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慎之又慎地问:“啥?”他的理想回答是“没什么”,或者他真的听错了字词。但她除了把先前的话复述一遍之外,什么也没有修改。

“你,你说的是,去天上?”徵羽摩柯刻意把字咬的很重,以至于上唇翘的像刀割的伤口。洛天依没见过拱食的猪,所以没往这上面想,否则摩柯的形象就全毁了。他的印象里v先生的话还占着分量,于是先拿逃避搪塞了她——次次皆然,无论何人何事,他自创的行事风格。他说,我腾不开身,我的监护人寸步不离。——这当然是说辞,小腹邪火涌上来时,哪怕v先生就睡在隔壁,他也要先泄干净了再说。真正的原因是他听过v先生说,有的小孩被拐到外地卖掉,人贩子从中牟利。这还算好的,最坏的是挖去器官。天上是不是也有器官黑市?被骗走杀死已经很惨,更惨的是自己会在高台上留下不听劝告自寻死路的骂名。这里的鬼缺少谈资,有了这种事例,他们会乐此不疲的说上一百年。何况天上有什么好的呢,神仙全是一群自我优越之徒。摩柯对他们的评价言简意赅:“呸 !”——由此看来,自己并没有非去不可的原因。

这番说辞说出来之后,就沉没进了空气里。它不溶于风,却也不知道上哪去寻找,连反驳的点都找不到。这是因为他已经撒惯了谎,习惯了逃避与退缩,到了现在,他已经没有了感觉,不会有愧疚与负罪感,一如平原上的刽子手,面对带有余温的尸体时,眼睛不眨。洛天依也感受不到他这句话的形状,只好勾了勾嘴角,像用一根发丝牵着,笑了一笑。好像摩柯不去天上和一只素昧平生的刺猬不去天上是同等分量。她又开始消散,或者说,稀释。他太喜欢这种离开的方式了,缠绵悠长又干脆利落,不似v先生的每次远行,一步一个趔趄(风湿病一直在折磨他),走到平台边缘,踏上那块云彩——像是沾了油污的破棉絮——降到高台之下。这期间他会有一个逐渐变为黑点的过程,到最后,在摩柯眼中,v先生就变成了地面上的每一粒砂。这些砂的来源是冻裂的石头,而这些石头的来源,是天上陨落的星球。所以还可以说,v先生变成了天上的每一颗星尘。但这种称呼和云彩的形象不符,它太脏了,像被浇了陈年的菜汤,十几年没有洗过,这也是v先生承认的,云遇上凡间的水会化掉。他无可奈何,只能任其越来越脏。黑猫也有许多云,不止一种颜色,然而每一朵都干净,正如有色液体不一定是浑浊液体一样。洛天依此刻就像它的那些云彩,在空白中渐渐失形。这正是云彩溶于凡间的水中才有的现象。看着看着,摩柯忽然想吃羊肉泡馍。

他以为v先生已经睡熟了才敢偷偷回去,但v先生正在屋里束紧腰带。见到摩柯回来,抬眼看了他一眼,又把视线压了下去,校准腰带的扣。那是一块笨重的铁疙瘩,边缘暗淡,离生锈不远了。为了盛下它,带子部分也设计的很宽大,但皮革皴裂也因此更加明显,还掉了漆,围在腰上像一条驯服的鳄鱼。他问摩柯,你平时回来都那么晚吗?摩柯没有回答他,反而问他:你这是要走吗?去哪?v先生也学他不做回答,直到把熊皮帽子戴上以后,才说:“我去平原一趟,这几天的食材都给你留好了。那啥,你,你好好的。”

摩柯想起了洛天依先前的邀请,觉得刚说了寸步不离又马上分别,倒让自己手足无措了起来,他赶紧问:我能跟你一块走吗?——此时v先生已经拽开了门,凛冽的风吹进来,灌进摩柯的嘴,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但v先生拒绝了,他说,从来就没像你那么小的孩子跟着出去。

“非这样不行吗?”摩柯冲着被门挤掉一半的v先生的背影喊。他的声音像一块原木,被风刨起了毛边。

“死的死,残的残,出的去的回不来。”v先生好像在自言自语。门合上的瞬间,传来他最后一句话:“哎嘿,我好像押韵了!”

v先生走后,摩柯便后悔起来,其实这种情绪在之前就有,但v先生走后才开始发作。他想起洛天依那无所谓的笑,觉得自己把她想作要害自己的人,有点小人之心。但他马上又想,她也许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实际上就是为了营造假象,引诱自己上套。他的防备心太重,总是能多一步绕到善良背后,不论退了多远,因此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的快乐。虽然有时他也会发自肺腑的大笑,比如v先生踩到结冰的石阶上噗溜一声滑倒的时候。但笑过就完了,像喝一碗热汤,喉咙一热就再没别的感觉。笑和快乐有时是两码事,他清楚这一点。

v先生踏着云彩越飘越低时,摩柯已经搬来了一个高脚凳踩了上去。这个高度刚好够他把捏着的铁丝圈攮进v先生书橱的锁孔。但他为了更保险一点,选择了踮起脚尖。这实际上是加大了风险,使整个体系更加不稳定。他小心翼翼地抖动手臂,感受到锁芯的位置后,双手并用往上一撬,嗒的一声,高脚凳的一条腿微微抬起又敲到了地上,同时锁被打开,好像箍紧的秘密已经被允许从缝里淌出。他把锁挂在锁舌上,一只手扶住橱子的下板,另一只手伸进去摸索,却只摸到了满指纹的灰。摩柯努力将脚踮的更高,终于蹭到了书籍。他两指来回拨弄,总算是把书抠了出来。难以想象那么大的橱子里只藏了一部书,但却不难理解:因为这是一卷大部头,放进去之后,再放三十二开的本会太空,只放十六开的本又太挤。当然谁都知道这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是v先生写小说的速度太慢了,以至于后来逐渐忘记了自己还在写小说的状况。

摩柯坐在高脚凳上,怀着敬畏与虔诚的心情,掀开书的扉页。今天是他第一次撬锁成功,之前也一直被禁止看这本书,好像里面有幅见光就会分解的法阵,里边封着一尊魔鬼。书的扉页空空如也,而且不泛黄,一看就是昂贵的无酸纸,字都写在了第二页。v先生有爱惜新事物的习惯,新买的本子从不在第一页写字,看来这个习惯就是那时养成的。摩柯翻到第二页,纸张黄得像烟鬼的牙,一看就是v先生当年把茶弄泼了。在波浪层叠的枯黄里,有黑色的小楷字列在其中:“故事发生于飞鸟元年……”

摩柯咽了咽口水,飞鸟元年这个词可是被v先生正经地否认过,现在却出现在了多年前的札记中。他感觉自己触到了真相与谎言的分割线,同时好奇心又驱使着他继续碰,什么时候把线撑断了才算完。

“……当时承天台上生活着许多人,他们一同居住在承天柱旁,守卫同时也依赖着这片冰原。元年时,平原上的蛮族已经征战了几十年,第一批存活并衰老的战争发起者已经老死了绝大多数。神仙到这里来,见到了高台上的人们,认为他们是冷静的,于是向他们传授神灵的能力,这些知识区别于人类先前的知识体系,已经局限于一种教育模式中的人类学习很慢……”

原来这里叫承天台,摩柯又咽了一口唾沫,这起名方式可真偷懒。但这些故事包含着自传的意味,如果摩柯写一个人物肤色苍白,扛着钉耙,披着大衣,天不冷时也要戴一顶方帽子,还瞒着大人私栽了仙木,那也是赤裸裸的自传。但v先生说过自己从不写自传。他说:我的人生就像苏州城,一半在南方,一半在北方,真写起来非常困难,也没什么好写。所以这又是矛盾的说法。矛盾也像苏州城,半南半北,摩柯一辈子也去不成。

往后的一段说:“在此还要做一个纠正:飞鸟元年的称呼并非当时就有。是很久以后被人定了名称再追加到当年的,就像很久以前刘彻做的一样。话已至此,就要谈谈它究竟是怎样设立的——在当年研习神力的人之中,有三个人,学的并不比别人快,就是说,普普通通,并没有作为一个故事中主角的能力,但他们的性格赋予了主角的特质,故而这之后的故事均非由神力驱动,而是性格。换句话说,与神无关,与人有关。现在就可以谈谈究竟是哪三个人……”

文脉到此戛然而止,摩柯翻到下一页,一个字都没有,而且接下来的几张都被撕去,从边缘残页的锯齿状起伏程度判断,撕扯时力度巨大,页面起了皱,很可能是在慌乱中毁坏的。摩柯还没见过v先生惊慌失措的样子,那天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使他不惜撕毁自己的著作?还可能是他故意的,就为在这一页设置记号,好让偷看的人留下蛛丝马迹。这种事他不是没做过。想到深处,摩柯的括约肌紧绷,全身(尤其是臀部,他那里汗腺较为发达)都出了汗。自己太过莽撞,以为只要v先生走了就可以肆无忌惮,丝毫不考虑后果,现在才想起来这样做究竟有多么不妥。他强忍着臀部传来的燥痒,心烦意乱地往后撩了几页,找到v先生补充的一句话:“内急无纸,前页撕之,以解窘境。”这时摩柯就大叫一声,像撤了箍的炮弹一样从高脚凳上蹦下来,顺势把它踹翻,然后躺在地上滚来滚去,双手乱抓双腿乱蹬,啪啪地拍打地板,状若一个不愿断奶的婴儿,或者一只油锅里的活青蛙。同时嘴中喷吐脏话,蛮族特产,只针对v先生一人,没有牵累他的直系家属。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摩柯还是明事理的,但他受不了自己被十几年前的死物给耍了,还都是自己加的戏,因此要怪叫出声。好在他心智未熟,生性率真,故而叫过几声之后,就都好了。

【伍】

从v先生的小屋到坟地之间,是一条歪歪斜斜的冰路。整体的线条与阴面土墙上的砖缝相仿,但在摩柯出生的十年之前,它并不是现在这样。它本是笔直笔直的,而且终点也并非到了坟地就终止,而是穿过碑石一直延展到没有路的悬崖边。v先生曾经设计过滑冰鞋,用的是纯铁打造的鞋帮与冰刀,但它用着用着就没了,在寒冷与v先生重量的双重作用下变成了一摊碎屑。后来v先生改用木片制作,但它的表面摩擦系数太大,根本就划不动。如果再改造得薄点,踩进去就会劈裂。再后来v先生不再使用滑冰鞋,而是推开门,自己退到墙根,一阵助跑之后冲到门前,同时完成下蹲与关门两个动作,自己像一把冰壶一样溜了出去。后来的后来,这个办法也被废除了。因为冰面太过光滑,他从一出门就保持着恒定的初速度前进,无论怎样刹车(用手、用腿、拿大顶、五体投地、敲打冰面、求神拜佛)都无法停下,直到滑到悬崖边上,再从那栽下去。所以后来他把多余的冰都砸掉,将终点截至坟地中央,把冰道改的歪七扭八,像三棱镜里的光,还着手在两侧扎了许多木棍、木桩。整体看去,像科技博物馆中的气垫轨道。人在上面滑动时,可以通过接触它们而进行减速与制动。摩柯正是按照这种方式从小屋东倒西歪的拐到了坟地。当他终于踩在粗糙的土地上时,却像个初次出海的人在甲板上一样踉踉跄跄。他扶着帽子跑到上次黑猫带他来的地方,连呼:“猫大仙!猫大仙!”喊了五六个来回,等不来回应。便转回身弯腰去寻找先前的墓碑。他的方向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准过,用最短的路看见了墓碑的背面。当他绕过去,想辨认究竟是否如他所预料的一样时,一大团云从石根之下腾起,掩住了整块碑石。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摩柯悻悻的说。

“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啥事不能等天亮再说啊?”黑猫踞坐在墓碑的顶端,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问。

“为什么每次都能在这儿找到你……”摩柯往后退了两步,他怕它挠他。

“这个问题我拒绝回答喵,你可以换一个问。”

“呃,为什么每次陨石都能落在坑里?”

“你吃拧了吧!你是来找茬的吗!问这种傻帽问题!”黑猫浑身都起了静电,要不是摩柯长个心眼儿离远了,它真的会扑上去挠他。

“不是,其实,我过来就就想求你……点事”

“有话直说。”

“想从你那借朵云用用。”

“怎么说?”

“我,我后悔了,我刚才怯场了,我该答应她的……我想去天上看看。”摩柯涨红了脸,抢着说完了这些话。不知道哪一句该放在哪一句的后面。黑猫前爪交叉,挺起脊梁,问:“此乡温柔留不得?”

摩柯根本没弄懂它的意思,糊弄着点了下头,黑猫说你离远些——自己一个人去也不怕吗?

摩柯依言后退几步,提高音量道:“去了再说!”只觉四方风起,枯草偃伏,冰屑震擞,飞沙走石,裹住墓碑的云溃而散去,然后在他的脚下凝聚成团,拖着他脱离地表。他刚说了一个谢字,云就往他嘴里灌。是雪的味道。黑猫在他眼中越发渺小,最后变成一枚硬币大小,只能听见它的声音:“借你的,记得还。”

云团如飞盘般自崖角斜向上划出,逐渐由身下开始扩散,直到把他的全身裹住,只露了头探出来,像炸面团的原料。徵羽摩柯在上升的每一秒都在担心云会忽然涣散,然后自己就无法阻止的下坠,像小时候摔断肋骨那次一样。慌乱中他环抱双臂,抓住了许多云,但最后还是抱紧了自己,毕竟云是握不住的。他有点难过,因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思念重力。以及原来都对自己的睫毛不够长而耿耿于怀,现在却希望它们再短一些,风吹之下它们太痒了。他在云团中惴惴不安的扭动身子,掐断所有反悔想法的苗头,高速运动之下他的颅骨开始咯咯作响,耳鸣发作,引发幻听。这些杂乱繁多的声音使他心烦意乱,被风吹冷的耳垂开始发烫,变得肿胀。摩柯很讨厌这种被马蜂蛰了一样的感觉,v先生和鬼魂们都告诉过他精神是福。他试图振作,令他懊丧的是当他真正睁开双眼,决定面对未知的苍天时,云团急刹停了下来,改为悬浮状态。因此他想要的勇敢始终没能实现。现在他面临的是一个崭新的问题: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他没告诉黑猫一点关于目的地的信息,甚至他现在的心中有了一个剧本:黑猫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人贩子,先接近自己以获取信任,再用云把他运来,倒手卖给天上的神仙。神仙当中有不少娈童癖(v先生说的),这种猜测并非无稽之谈。摩柯踩在天宫的地板上,按理讲鞋底的脏土灰尘会留下印记,但事实并非如此。地板总是洁白无瑕,像隔着一层膜。干净到这种程度,就让人失去行走的欲望了。摩柯重新开始理顺思路:此刻是在天上没错,但应该不在热闹的地区,因为周围都是白茫茫的云雾。这可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他来是为了找洛天依,然而现在连别的神仙都看不见。以及回不去了,他不知道回去的办法。假如现在有巡逻的过来,他都没地方躲。这使他想到沙漠。在沙漠中心的夜晚,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迷途的旅人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摩柯想,命运是大风,走到哪里都在命中。他为自己突然冒出的深刻念头短暂自豪了一下,又想起这话好像从别的诗人那里讲出来过,就没再继续往后自豪。趑趄之下,洛天依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怎么呆着不走了啊?”

“咦——”徵羽摩柯一个闪身,洛天依就站在他身后叉着腰看他。两只大眼睛很久才眨一次。她的手腕弯成天鹅的颈子,两根手指还勾着他帽子的檐。看见帽子,他才觉得头顶凉,应该是腾云时被甩了下去,没被自己察觉吧。他有些局促的指了指她手上的帽子,说:“呃,这个……”

“啊,这个,还给你。你跑的太快了,都追不上你。”洛天依一指,帽子就飘浮而来,像方才的云,他仍惊讶于仙力的神奇。

“小卫兵,这里可不是个好去处哦,不过也幸好我们这些神仙都不怎么来,你才没被发现。”

“啊……嗯。”摩柯听见她说“我们这些神仙”时心里有些不舒服,但还远远逊于对她的好感,因此他强压了自己的反感,试图改换话题,或者结束话题:“谢谢……我的帽子。”

“嗯,不用谢。”这声道谢似乎令她很舒服,她的笑使他想到“笑逐颜开”这个成语,一想就想到。她说:“别在这儿呆着了,跟我走吧。”

她递给摩柯一块里三层外三层、像印度人戴的头巾,说戴上它就不会被发现。他想这怎么可能,这只是一块头巾。假如此说成立,神仙们的进化阶段就还停留在昆虫这个地位,不靠视觉分辨物体;或者说,神仙们是魔方大厦中势利眼国的居民,看见头巾就会自动无视。只是腹诽归腹诽,他还是听从了洛天依的指示,将其戴在头上,罩住了自己的帽子。在洛天依的云上,她问道:“你的云彩呢?”摩柯有些紧张,因为他确实找不到黑猫的云了,也许它们自行回去了,这倒是最好的结果,万一被他弄丢了,那事情才不好收场。他说:“那不是我的,是我找别人借的。”洛天依闻言道:“哦……我说你怎么不会控制,连帽子都弄飞了。”

徵羽摩柯哼哼了两声,在他看来这里需要两声自嘲的笑来调剂气氛,但力度还要把握得跟不笑没什么两样。同时他感到自己对于交谈这件事非常的怵头,他可不希望接下来的路途中全都是两人不间断的谈话,那对他来说是酷刑。好在这时候洛天依说:“我要专心御云了,有事的话叫我。”这句话翻译一下就是没事别来打扰我。听她这么一说摩柯才略略松口气,但这口气刚提到他的鼻咽,就听见前面的洛天依疑惑的扬了一声。她说:“怎么了?”说完便操纵着云团向上抬升,弄得摩柯还以为“怎么了”是命令云团上升的口诀。

“出什么事了吗?”摩柯像做俯卧撑一样压低重心,身子向前探,问。洛天依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说:“好像有云彩烧起来了……是失火了。”

徵羽摩柯一听有热闹可看,赶紧手脚并用往前爬,好像他拍拍手就能把天火灭了,现在过去只是为了探查从哪个角度切入可以最快控制火情一样。但他看见的只是燃烧的云团,从沟壑间迅速蔓延的红炽的岩浆,好像日光到来时,被诅咒的吸血鬼胸膛前奔腾的血脉。火情很快变得无法控制——连他一个凡人都看得出来,因为四面八方都涌现了前来支援的神袛。甚至有几个就从他们身边驾云而过。果然如洛天依所说,没有一个注意到他。即使如此他还是很慌张。他问:“咱们也上去帮忙?”

“我们帮不上忙呀。”洛天依坐在了云端,两条藕白色的小腿悬在云下的空中小幅度地摆动。摩柯挠挠头说:“呃,也是。那我们离开吗……火要是烧过来……”

“你怕火吗?”

“其实……”摩柯突然哽住了,他本来是想说怕的——他在冰原上生活了那么久、曾经生火时被燎掉了半边眉毛,整个季度都顶着v先生亲笔画的远山眉起居生活(v先生不会画别的),鉴于摩柯生得眉清目秀,对比之下他被燎坏的那边脸就像个相扑力士妆。而且他第一次私栽仙木败露之后,v先生也是拿火烧了一桶热油把它浇死的——但在天上,下方的熊熊火焰烤得神仙东奔西走时,他忽然觉得自己没那么怕火了。再一卡壳,没那么怕也变成“完全不怕”了。他嘬着嘴说:“……好像也没那么怕……”

“那烧过来我们俩可就都死在云上咯,云可怕火了。”洛天依慢悠悠的补充,好像下面的火迟早要将自己吞噬,只是现在尚与自己无关一样。她说:“唉,他们手忙脚乱的,都注意不到我们。”

摩柯攥着臀部裤子的布,看神仙们前仆后继往火里丢入许多的云,调来诸如葫芦、如意、铜镜一类的法宝,或者释放气场对火苗进行施压,就是没人泼一瓢水。徵羽摩柯感觉自己再看下去也要点着了,他问洛天依:“所以,我们是留在这还是走,你有什么想法吗?”

洛天依身子倒下来仰脸看他,像躺在床上的人看一幅壁画。她说:“下面那么乱,我们一起发会呆吧。”

【陆】

“猫大仙……~”徵羽摩柯趴在石桌上,像一张摊坏的煎饼。前一杯酒下肚前,他还可以勉强维持用肘部支撑自己不倒,状若一只单脚圆规,但喝了之后,圆规的腿就断了。黑猫蹲在一旁不理不睬,摩柯对它的冷淡不大满意,于是愤然跺起,像游行的领袖一样振臂高呼:“猫大仙!”接着就觉得大脑供血不足,眼冒金星,腿弯打折,状若三个角的撑杆都被拔除的帐篷一样,缓缓出溜下去,恢复了趴在桌子上的状态。此时他的腹部压到了酒杯,因为穿得厚,所以感觉不到被酒浸湿的异常,但依旧感觉得到有硬物在硌他。摩柯当然可以收腹,用手从小腹与石桌的缝隙间将杯子拿走,但他只是挪了挪身子,让酒杯带来的触感不容易被察觉到就为止了。他满腔牢骚,向黑猫伸胳膊,拖着长音继续喊:“猫大仙——”

“别叫唤了!你去天上一趟回来怎么变那么讨厌了?”黑猫一甩尾巴,鞭打在摩柯手上。对于一只猫来说,忍受一百七十三次相同的称呼已经算是上乘耐性。摩柯半眯着眼,腮被石桌压得扁了下去,说:“我没变呀,我还是原来一样……”

“还一样?你看看你,你穿得跟史大奈似的,你……”

“什么!你居然说我像史大奈!你才像!”

“你就是。冬天还没到就裹得里三层外三层,还喝老子那么多酒。”

“嘿嘿嘿——”徵羽摩柯闻言对它呲着牙笑,好像在请它确认自己的牙缝里有没有韭菜,他说:“你刚才偷着藏酒我看见了,就再给我喝点嘛——”

“你就是借酒撒泼。清酒能喝醉人吗?!”

“你喝过吗你……”

“没喝过。”

“那你就别说喝不醉人!”摩柯生气地一拍桌子,不小心拍到了筋上,令他激烈地甩头,发出马打响鼻一样的吐噜声,终于仰天长啸:“神仙都是垃圾!”

“哦。那看来你还没醉。那女的刺激到你了?”

“倒、倒不是她的事了……”摩柯舌头发麻,已经发不出部分辅音了:“她在那种环境,神仙堆里长大,受的那种影响改不过来,我不怨她,我说的是整个神仙这个阶级。”

“还上升到阶级这个高度了吗,酒精能使你变得早熟吗?”

“不仅如此,”摩柯努力睁开眼,不过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是一只半。他伸出手,每说出一个关键词就蜷起一根手指,这样向黑猫列举:“寒冷、贫穷、自卑、跟v先生天天处一块儿,都是早熟的理由。”说完这些,摩柯的手指攥得像一只露馅的饺子,只留一根小拇指撅在外头,好像在蔑视黑猫。他说:“我不说洞穿人情,但是心理年龄成熟个三四岁还是敢说的。噗——”

黑猫看着摩柯鼓起自己的腮又用手按下去,便竖起耳朵,问:“神仙阶级怎么你了?”

“行,告诉你,”摩柯缩回小拇指,改为伸出食指,在空中搅拌空气。他说:“不是当时天上失火了吗,神仙们一个个跟死了爹娘似的……”

“你文明点。”

“——跟急诊室关门了似的,我当时就觉得,神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本来也是。”

“对,本来也是,”摩柯说:“然后我就给她说,要是我从小啊能跟个道士和尚学升天的法术,指不定我现在也能当个仙童什么的,没办法嘛,我在承天柱这里长大,江南都没去过。”

“呃。”

“然后我指着,我能看见的最远的一座仙宫说,我当了仙童,差不多可以去那当个差。天宫嘛,不就是比我们下界的宫殿高档点……”

“可不一样,小子。那里直接归天界管,我们这里人家可是爱搭不理的。封禅去玉皇巅,显圣在九重阙,立诏于紫禁城,云游在昆仑峰,有我们什么事呀。”

“谁的错?”

“别问我。”

“对啊,”摩柯握拳猛击桌子,又开始絮絮讲述:“你猜她说什么,啊,说,那个仙宫是什么什么真君在什么什么纪元设立的,专门辅佐哪个谁的,啊,你听听。说那里对于神仙都是高不可攀的地方,这句话什么意思,嗯?来,你讲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够格呗。”

“你看你都能听出来!——我难道不知道我几斤几两吗?我说成仙就成仙吗?我找个借口给自己涨涨稀罕的底气就不行吗,非得把我遮羞布扯掉!你不知道那些神仙放了些什么屁,说这火十有八九又是蛮族惹上来的,我一个蛮族人,虽然不在族里生活了,我听了这些话能舒服吗?”说到这里,摩柯突然怒目圆睁,暴喝一声:“他妈的!”

“这里得用蛮族方言骂比较过瘾,而且有仪式感。”黑猫提醒他。于是摩柯就用蛮族腔骂了一句很长的话,内容比之前所有骂过v先生的话加起来还要污秽不堪一百倍,黑猫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它说:“其实最后一个字的音调是不用拐弯的。”

“你是蛮族人,呃,猫?”摩柯有点错愕的歪头看它,黑猫一甩尾巴,说:“不然怎么纠正你发音呢,之后又出了什么事?”

“之后我就越想越气,简直要下去和他们打一架。又觉得她这种态度我很烦,又不能给她讲。我就换了个话题。但是从那之后,无论换哪个话题,我都觉得她在打击我了——这个不能怪她,我们俩的关系就摆在这,什么事加以想象,都是跟我有关。”

“你别跟我这替她辩白,跟着去的又不是我。”

“……后来,那些神仙把火灭了,说必须得下去看看蛮族人到底闹得多乱,才能又让火蹿起来。就这时候,她说我不能再留了,得送我回来了。”

“因为你是蛮族人?”

“不是,不是,”摩柯揉着发酸的太阳穴,他说:“让我想想,我想不起来了,她说的什么,她说,她说——”

“我真的很担心你。”洛天依看着徵羽摩柯,右手握成孔雀眼的手势拢在胸前,好像抓着一只吊坠。她说:“或许我当初让你栽下它是个错误,我怕仙人们察觉到它。”

徵羽摩柯立在云上,忽然间怒气消释,因为他知道她在担心他。哪怕这是一句谎言,那也证明着他还有被她欺骗的价值。他想问问被发现的代价是什么,却又觉得没有发问的必要,因为他什么坏结果都可以承担,甚至是死亡——比在冰原上终老要坏一点,但不是不能接受。想到这一步,就说明摩柯完成了愤怒到悲伤的转变:他已经连死都不怕了,三界内简直没有比这还能令人悲伤的事。他说,没事,没事,察觉到就察觉到吧,我本人,对这种事情从来不放在心上。他冲她笑,证明自己根本没在怕,又觉得证明不充分,甩甩手,活动手腕,以此证明自己的轻松。此时摩柯才感觉到有点站立不稳,因为云块已经撕扯开来,他正在离洛天依远去。他的头巾也自行解体,化成飘带一样往高处飞。这次他感觉得到,迅速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帽子。洛天依站在远处的云端,也许岿然不动,也许在与他背道而驰,区别在于远去的速率不同。她看过来一眼,好像是在诀别,徵羽摩柯心下觉得不好,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等这一切都被记起,摩柯翻身躺在了坟地的草坪上。这里磷很丰富,鬼魂自治得也上心,因此草木旺盛,很适合躺下,但要记得及时起来,否则醒来就会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地面上了。徵羽摩柯面颊绯红,发神经一样的猝然捶打胸口,咳出一口血来,吓了黑猫一跳。

“舒服了。”他说。

“我得提醒你,要想催吐得捶肚子。”黑猫盯着那滩血看,枯草被染成了黑色:“还有你最好去找个郎中诊诊,连带你的幻听幻视。”

“不必了。”摩柯嘴角的血丝混着唾液淌下,他说:“猫大仙,你是过来人吧。那你是不是也曾经有一天从一个地方回来,然后只字不提理想与奇迹?”

“孩子,你说话正常点,你说这种我害怕,我一害怕就动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摩柯坐起来,尴尬的笑笑,说:“喝多了,忍不住说点漂亮话。”

“你该回去了。天不久就要亮了。回去醒酒吧,我的酒被你喝没了,它的后劲很大的。”黑猫从石桌滑到石凳上,再翻到地上,一步一踮地往森林深处走,那里没有星光,起了一层黑雾。这种景象让摩柯想起了一些犯下罪行的猫武士死后会去的黑森林。很奇怪的是,他居然为此不安起来,下意识判断森林内部凶险,想留住黑猫,但它这时说:“不说的理想,才像理想啊。”——止住了摩柯的念头。他把到了胸前的手臂垂下,看着黑猫的背影,下定了决心,问:

“那么你,你的理想呢,乐正龙牙?”

黑猫迈出的前爪停在了空中,半秒之后又恢复了行走。它回过头,金黄色的虹膜在森林的黑雾中发亮,直勾勾的对上徵羽摩柯坚毅的目光。它说:“我不知道你是从哪知道的这个名字,但你猜错了。”

然后它继续走,尾梢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待续—




值得一提的是,既然同人志分区要求原著,就说明一下。原著是vocaloid,也可以跟个China在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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