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我自己的长短
我的长处,归结言之,可有两点:一点为好学深思,思想深刻;一点则为不肯苟同于人。至于短处,大概说来就是自己不会调理自己,运用自己。头脑好像一条长的绳索,发挥放射出去,就收不回来。我自己也有一个方法,就是“诚”。大家或许也看出我是一片真诚;不过,实在说来,也在某一些地方上的念头不单纯。意思多就是不诚。不诚,则自己全副生命不能凝集于一处。意思纷歧,念头就拴不住,仍然是不由自主地在活动。
32 三种人生态度——逐求、厌离、郑重
人生态度是指人日常生活的倾向而言。
按三分法,第一种人生态度,可用“逐求”二字以表示之。此意即谓人于现实生活中逐求不已:如饮食、宴安、名誉、声、色、货、利等,一面受趣味引诱,一面受问题刺激,颠倒迷离于苦乐中,与其他生物亦无所异。
第二种人生态度为“厌离”的人生态度。第一种人生态度为人对于物的问题,第三种人生态度为人对于人的问题,此则为人对于自己本身的问题。当人转回头来冷静地观察其生活时,即感觉得人生太苦,一方面自己为饮食男女及一切欲望所纠缠,不能不有许多痛苦;而在另一方面,社会上又充满了无限的偏私、嫉妒、仇怨、计较,以及生离死别种种现象,更足使人感觉得人生太无意思。如是,乃产生一种厌离人世的人生态度。
第三种人生态度,可以用“郑重”二字以表示之。郑重态度,又可分为两层来说:其一,为不反观自己时——向外用力;其二,为回头看自家时——向内用力。我之所谓郑重,实即自觉地听其生命之自然流行,求其自然合理耳。郑重即是将全副精神照顾当下,如儿童之能将其生活放在当下,无前无后,一心一意,绝不知道回头反看,一味听从于生命之自然的发挥,几与向前逐求差不多少,但确有分别。此系言浅一层。更深而言之,从反回头来看生活而郑重生活,这才是真正的发挥郑重。
逐求是世俗的路,郑重是道德的路,而厌离则为宗教的路。
将此三者排列而为比较,当以逐求态度为较浅;与郑重与厌离二种态度相较,则郑重较难;从逐求态度进步转变到郑重态度自然也可能,但我觉得很不容易。普通都是由逐求态度折到厌离态度,从厌离态度再转入郑重态度,宋明之理学家大多如此,所谓出入儒释,都是经过厌离生活,然后重又归来尽力于当下之生活。即以我言,亦恰如此。在我十几岁时,极接近于实利主义,后转入于佛家,最后方归转于儒家。厌离之情殊为深刻,由是转过来才能尽力于生活;否则便会落于逐求,落于假的尽力。故非心里极干净,无纤毫贪求之念,不能尽力生活。而真的尽力生活,又每在经过厌离之后。
33 生命的歧途
古人之立功、立言、立德,只许在其人一生之后由别人来说;不是一个人打算自己将要去立功或立言或立德。
人生是靠趣味的。对于什么事情无亲切意思,无浓厚兴趣,则这件事一定干不下去。
所谓健全心理,是沉着有力的、统一的,不单有感情,而且有理智,有意志。由此健全心理发出来的念头,才有力量,才是自由的、统一的。若只从片面感情求舒快,其本身方陷于问题中而无法超脱,这不是自由的,这是生命的歧途;值不得我们的同情的。
34 一般人对道德的三种误解
对道德的三种误解:
①认为道德是拘谨的:所谓道德,并不是拘谨;道德是一种力量,没有力量不成道德。道德是生命的精彩,生命发光的地方,生命动人的地方,让人看着很痛快、很舒服的地方,这是很明白的。我们的行动背后,都有感情与意志的存在(或者说都有情感要求在内)。情感要求越直接,越有力量;情感要求越深细,越有味道。
②认为道德是枯燥的:道德本身就是有趣味的。人之趣味高下,即其人格之高下,人格高下,从其趣味高下之不同而来;可是,都同样靠趣味,离开趣味都不能生活。
所谓人生的艺术,就是会让生命和谐,会做人,做得痛快漂亮。普通人在他生命的某一点上,偶尔得到和谐,值得大家佩服赞叹,不过这是从其生命之自然流露而有,并未在此讲求。儒家则于此注意讲求,所以与普通人不同。儒家圣人让你会要在他的整个生活——举凡一颦一笑一呼吸之间,都佩服赞叹,从他的生命能受到感动变化。他的生命无时不得到最和谐,无时不精彩,也就是无时不趣味盎然。我们在这里可以知道,一个人常对自己无办法,与大家不调和,这大概就是生命的不和谐,道德的不够。
③认为道德是格外的事情,仿佛在日常生活之外,很高远的、多添的一件事情。而其实只是在寻常日用中,能够使生命和谐,生命有精彩,生活充实有力而已。道德虽然有时候可以发挥为一个不平常的事;然而就是不平常的事,也还是平常人人心里有的道理。道德并不以新奇为贵,故曰庸言庸行。
35 道德为人生艺术
道德是什么?即是生命的和谐;也就是人生的艺术。所谓生命的和谐,即人生生理心理——知、情、意——的和谐,同时,亦是我的生命与社会其他的人的生命的和谐。所谓人生的艺术,就是会让生命和谐,会做人,做得痛快漂亮。
“德者得也”,正谓有得于己,正谓有以自得。自得之乐,无待于外面的什么条件,所以其味永,其味深。
道德也不是格外的事。记得梁任公先生、胡适之先生等解释人生道德,喜欢说小我大我的话,以为人生价值要在大我上求,他们好像必须把“我”扩大,才可把道德收进来。这话最不对!含着很多毛病。其实“我”不须扩大,宇宙只是一个“我”,只有在我们精神往下陷落时,宇宙与我才分开。如果我们精神不断向上奋进,生命与宇宙通而为一,实在分不开内外,分不开人家与我。孟子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这时实分不出我与他(孺子)。“我”是无边际的,哪有什么小我大我呢?虽然我们为人类社会着想,或为朋友、为大众卖力气,然而均非格外的,等于我身上痒,我要搔一搔而已。
36 新年的感触
①“乐不难,乐之后不苦难。”不但在乐之后,即在乐之中间也会感到凄凉。老是灯红酒绿热闹不散,仍然是苦,能于乐之后乐之中没有旁的味道就对了。
②“行动之后无悔难。”
③“奋勇之后继续难。”
④“人活着不难,活着不生厌离之感难。”没有厌世之心很难。我自己就是从年纪很小时对人生曾动厌离之感。大概能够在生活中不是太麻木、糊涂、鬼混,而又能不生厌离之感者,这个人生大体就算不错了。反过来说,容易动厌离之感,这就证明其生活未曾弄得妥当,其感情通通没有用得正对。
37 谈生命与向上创造
生命与生活,在我说实际上是纯然一回事;不过为说话方便计,每好将这件事打成两截,一为体,一为用。生命与生活只是字样不同,一为表体,一为表用而已。
生”与“活”二字,意义相同,生即活,活亦即生。唯“生”“活”与“动”则有别。车轮转,“动”也,但不能谓之“生”或“活”。所谓生活者,就是自动的意思;自动就是偶然。偶然就是不期然的,非必然的,说不出为什么而然。自动即从此开端动起——为第一动,不能更追问其所由然;再问则唯是许多外缘矣。生命是什么?就是活的相续。活就是向上创造。
整个生命的本身是毫无目的的。有意识的生活,只是我们生活的表面。就人的一生那么长的时间言之,仍以无意识生活为多。并且即在自己觉得好像有目的,其实仍是没有目的。就一段一段琐碎的生活上,分别目的与手段,是可以的;就整个生活说,没法说目的——实在也没有目的。如果要有目的,在有生之初就应当有了,后来现安上去一个目的就不是了。向上创造就是灵活奋进,细分析之可有两点:(一)向上翻高;(二)往广阔里开展。
38 人生在创造
创造可大别为两种:一是成己,一是成物。成己就是在个体生命上的成就,例如才艺德性等;成物就是对于社会或文化上的贡献,例如一种新发明或功业等。
一个较细密的分法,创造是分为:一是表现于外者,一是外面不易见者。一切表现于外者,都属于成物。只有那自己生命上日进于开大通透,刚劲稳实,深细敏活,而映现无数无尽之理致者,为成己。或者勉强说为:一是外面的创造,一是内里的创造。人类文化一天一天向上翻新进步无已,自然是靠外面的创造;然而为外面创造之根本的,却还是个体生命;那么,又是内里的创造要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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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先生真的把人生、生活看得太通透。有一些还是不甚能理解。
谈到自我管理,自己勉强自己去做一些事,勉强就等于以一个我管理一个我,并不是整个生命的伟大活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