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四年,林清梦随其母寓居庆鹤。
长瑞庆鹤,南楚重镇。外有青山相托内有绿水相抚,虽不及宁贵繁华热闹,却因位于四冲要塞,往来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而成为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笔下的绮梦遗地。
林母沈氏在隆兴街盘下一家酒肆,更名为“梁醴馆”,楠木门楹上挂着一幅草书,曰为:“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沈氏厨艺精湛,菜品色香俱全,其味无穷,所酿之酒“喜乐”因能解苦忧、忘愁绪,更是名传百里,一斛难求。
这日,寒风凛冽,落雪索索。路上行人两三,皆大袄毛氅加身。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旋即又被“叩嗒”一声合上,来人脱下斗笠斗篷,抖落下一身风雪。来者身穿缠枝莲纹锦袍,眉目俊郎,长身玉立。林清梦急忙迎上去,笑意盈盈地问道:“这位客官,要来点什么?”边说着边躬身引其落座。“喜乐。”来者淡淡的吐出两个字,没了下文。清梦出于善意便提醒道:“空腹饮酒伤身,公子不再要些其他?” 见他摇了摇头,清梦也不好再多言。未几,便替他拿了一壶温酒,还好心的上了两碟酱菜。“多谢。”语罢便自顾自酙饮起来……
林清梦一手托着腮一手百无聊赖地打着算盘,神色哀怨。“喜乐”性烈易醉,饶是酒量过人者也撑不过五坛,一醉方休而愁苦尽忘。可来人足足饮了半日有余而神态自若,且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其店有规:不醉不要钱,这厮势必要把自家店喝倒才罢休!这次可真是亏大发了!正胡思乱想着,忽听他开口说道“芸娘,还不肯见我?”
他在跟谁说话?难道是我?不对不对,他分明叫着芸娘,芸娘!娘亲?林清梦脑子“嗡”的一声,还没反应过来,便见沈氏从屏风内款款走出。
“娘亲……”
“阿梦乖,回房去。”
“可……娘亲!”
“阿梦听话。”
林清梦不情不愿转身朝内室去,待她一走,沈氏脸上的温柔转瞬消逝。也不走近,只冷讽道:“敢情如今‘佛’这差事这般好当,竟能如此肆意下凡纵酒,早知当初我也该只一心修行才是,指不定还高尊者一阶。”
“芸娘,别这样。”他小心翼翼地唤她,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无奈,继而又厉声问道:“你怎么回事?怎把自己身子糟蹋成这幅模样?你可知……?”语气中满是关怀急切。
“时日无多?”
“芸娘!”这下他真急了!原来她知道!原来从她嘴里说出来,生死就是这么云淡风轻吗?
两个人一时间沉默了半晌,她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良久,她像是下了极大决心,一字一顿的问他:“苏星河,你可愿娶沈芸萱为妻?”
“芸娘……你!”
“哈哈哈哈哈我忘了你已经成佛了……不可能了……再无可能了哈哈哈哈苏星河,你我再无可能了哈哈哈……”沈芸萱真的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自己也恼自己!何必再自取其辱呢?从前不可能以后也再无可能了……他是和尚的时候心心念念的只有他的佛,如今他是佛了,能不能心心念念一次她?
看着虽大笑着却泪流满面的女子,苏星河刚伸出的手最终还是无力放下,只好柔声安慰道:“别怕,我会治好你的。”
女子止住了笑,但泪却不住的流,“活佛还是如此慈悲为怀,垂救苍生啊。如果不是我快死了你是不是根本就不会来?苏星河,你的慈悲什么时候才能分我一点点?你的佛不是说‘众生平等’的吗?可为什么你独伤我至深?”
只见自女子掌心升起一株花种,原本张开的花瓣正徐徐合拢。“沈芸萱!你疯了!”苏星河怒吼道,女子惨白着张脸笑道:“苏星河,你说众生皆苦不得不渡,你心里装着一整个人间疾苦,我却只想让你喜乐。唯今我只想求你一件事,替我照顾好阿梦,如此你时时看她就能愧疚一点,想我一点。”
花种逐渐枯萎,根茎趋向乌黑。沈芸萱的身影从一开始飘忽不定慢慢如烟消散……苏星河颤抖着伸手去接那株濒死之花。
以血液熬制七日至青黄,佐花叶根茎粉末封坛,置阴凉处发酵三日,“喜乐”酒方成,饮者醉而忘忧。苏星河看着手掌心静静躺着那株忘忧草,即使她没有自毁灵力,以她的酿酒法也只剩半年无多,他治不好她,他治不好任何人……她才是他的佛,她渡了所有人,将人世八苦一一化解却没能渡得了自己。
……
三日后,他与清梦一道在川溪山寻了一块风水宝地,替她建了一座衣冠冢。青碑上他书了两行草体: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如此她一生最爱的两人皆在同一句诗词里,陪她沉醉天河……
“芸娘,其实我没有成佛,他们说我情根深种,尘缘难断,不收我。你,收不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