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昨天下午5:30,振华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晚上若有时间,一块坐坐,我说好。
振华大我五岁,面色和我差不多黑,性格懦弱了些,但为人很坦诚。我们从青年时就认识,喝酒都很豪爽,闲暇时喜欢一起聚聚,算是三十多年的酒友。
6点整的时候,振华的电话又响了,我认为他是说喝酒的地点,没想到他问我是否在家,我惊诧之余,随口说在。
几分钟之后,有人敲门,开门看时,除了振华,还有一个身材高大、满面红光的家伙,竟然是夏冬青!冬青提着一些东西,满脸笑容。
一看到冬青,我心底的怒火立即升腾,本来很黑的脸变得发红,伸左臂拦住门,两眼瞪着振华,质问道:“振华,你在干什么?”
振华脸一横,一把把我胳膊打下去,反斥道:“能耐大了,当个校长说不清了,门也不让进,还是不是弟兄们?”
“是不是弟兄们大家心里清楚,我田永清若有对不住弟兄们的地方,把我肝挖出来当下酒菜!”我知道振华来了,此事没有结果,绝对不行。
振华把我推开,让冬青进门,我没办法,只好说:“来了就算了,东西留在门外,我不能收。”
我住的是高层电梯房,一层两户,临家只是冬天取暖时来住,通常就我这一家。
冬青只是讪讪地笑,面色不改,让我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我倒真希望他和我吵起来,甚至动动手。无奈,我只好让进门来,招呼在沙发上坐下。
我没给振华好脸色,没有说话,也没有倒水,盯着振华,看他怎么说。
02
二十年前,我们三个是一个单位的同事,振华是教务主任,冬青是总务主任,我是教务副主任。那时还不时兴单元楼,都是自盖的平房,家住的很近,都好来两口。
周末的时候,轮流请客,经常在一起。喝酒拌嘴,甚至你推我搡打着玩,是标准的“铿锵三人行”。
工作上三人配合得很好,就和一个人一样,生活上三家关系也不错,这样很滋润的时光过了好多年。
后来的转折点,是冬青到一所学校当校长。振华和我很高兴,建议我去给他当个副校长。那时振华已是学校的副校长,我接替了冬青任教务主任。
我到他单位找到他,说愿意到他那儿去。他答应的很爽快,表示很欢迎,不过,想当副校长,需要参加县里的竞聘。
冬青答应了,问题算是解决了大半。为了使这事十拿九稳,我通过关系,见到了县里主抓教育的副县长。领导没有收礼,答应只要面试入围就没有问题。
结果入围了,却没有成功。在这期间我给冬青打了几次电话说坐坐,他都说没有空。直到那里的副校长尘埃落定,依然没有邀请到冬青,冬青也没有回话。
这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从那时起,我就不再联系冬青,连过年时的短信都省略了。近几年时兴微信,更是彻底断绝了联系,变成了老死不相往来。
中间有过一次,是冬青主动给我打的电话,说他儿子结婚试菜,邀请我去。说是试菜,就是把关系特别铁的弟兄们找来,商量结婚时的大小事宜。
那时冬青刚当校长,前呼后拥,正是得意之时,我没必要去锦上添花。不仅试菜时没去,招待朋友和结婚那天也没上场,只是让人捎了礼。
他应该知道我恼透了他,我也从心底鄙视他。得意之时忘记弟兄们的人,根本不能混。能早早看清他的嘴脸,还真是一件幸事。
如今我们三个,冬青和振华同年,都已退休,我还差两年,也几乎赋闲在家。不是什么特别主要的事,一般不出门。
人生就是一台戏,准备上场,舞台表演,落幕下台。即使你在台上再风光,也有落幕的那一天。
对于冬青,我偶然想起的时候,觉得他很不值。在台上的时候,眼里只有领导,把弟兄们抛到脑后,现在你下台了,谁还把你当根葱?
03
我们三人,一起工作了十年,我更是跟冬青在一个办公室共事了五年,彼此的熟悉已很难用语言来形容。
我看了振华一眼,他就知道我想让他说什么。从兜里摸出一只烟,自顾自地点上,慢悠悠吸了一口,开口道:
“咱们弟兄仨,没有那么多弯弯绕。你单位的李志红,是冬青的外甥女,孩子刚满月,暑假开学后不想上班,你想办法。”
小县城的这些关系,他们一起进门,我就猜个七七八八。这样的事推掉是原则,接受是人情。
我现在所在的学校,是一所农村初中,距离县城三十多公里,交通特别困难。每年局里分配老师,都不愿意往这里来,在这里的老师,也是千方百计托关系调走。实在走不了的,每月出些钱,学校找个代课老师。
李志红的情况我很清楚。这个女老师做事认真,非常敬业,所任班级科目成绩,在县里排名没有出过前三。她结婚并不晚,主要是身体胖,流了几次产,三十多岁才生下个女儿,宝贝得不得了。
家在城里住,孩子小,交通又不便,于是托了冬青这个舅舅来说和,想休息半年。
对于学校安排老师来说,暑假正是关键时刻。李志红若开学不上班,需要出每月的代课费,学校找代课老师,在以往很正常。
现在上面查吃空饷,很多原来隐藏多年的人上了岗。这个时候给李志红找代课老师,需要担很大的风险。
04
我看了眼冬青,他还是微笑着,刚才的一切仿佛对他没有一点影响,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沉着。
开门见山一直是我的性格,就是两年后该退休了,脾气还是没有改。再怎么生冬青的气,他现在上门来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伸手不打笑脸人”,我不答应也得答应。
“好,振华来了,这事就算了。你们也知道我刚把校长职务辞去了,我需要和红日说说。”
振华长吁了一口气,把上身动了动,找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沙发上,撇撇嘴没有说话。
红日现在是我单位一把手,现在直接领导我。但我和红日的关系,他俩都很清楚。
当年在一个单位的时候,红日是一名新来的数学教师。红日中等身材,黑脸牙白,总是用发胶弄得头发笔挺,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冬青提拔为学校副校长的时候,学校让我主持教务工作。我让红日进入了教务处,在一个办公室一待就是五年。
红日为人刚烈,得罪了不少老师,也和一个副校长开过火。校长不好让副校长没面子,通知我让红日从教务处搬出去,我磨蹭了几次没有执行。
如果那次我执行校委会的意见,让红日从教务处搬出去,他不仅没有了教务副主任的职务不说,在学校就彻底没有了颜面。同时,没有了这个起步台阶,后来的发展也会成为空谈。
他们两个很清楚,这次来就是逼我变态,因为我说了就是结果。
05
在县城的西北角,有一个“追云”小面馆。老板是河南人,但特别能混,我们认识了二十多年。
老地方老客户,老板没有问就上来两个可口的凉菜,从角落里摸出两瓶沙城老窖,我们便开喝起来。
都已经下台了,往日的风光早就不在,奔六的人,许多问题早看得明明白白。几杯下肚,一瓶见底,话匣子就拉开了。
“我知道兄弟这些年,一直在生我的气,我也实在没办法解释。我要说我是一点都做不了主,你们也是不信。”
坐在这个小面馆,是振华的提议,我们都知道他想恢复多年前的友谊,也都没有反对。若是找个体面的饭店,多花几个钱,也有人结账,但不是我们三个的风格。
冬青在我们三人中,酒量最小,半斤过后话立马稠起来,看着我们两个对他很蔑视的眼睛,叹了口气,幽怨地道:“你们不知道,当初那三个副校长的人选,都有很特殊的渠道。”
说实话,我不是埋怨冬青没让我当成这个副校长,主要是他不跟我通心里话感到心寒。弟兄们之间,行就行,不行就拉倒,怎么连句痛快话都没有?
“怎么特殊?”好奇心害死猫。振华没等我开口,率先发问。
冬青下意识地向四周看看,除了四面的墙壁就是紧闭的房门,悄声道:
“黄胜利是省交通厅的关系。那年东同省道从我县旧安镇通过,省交通厅穆伟东帮了大忙。”
“事后跟县委苗书记提出黄胜利任个中学副校长,苗书记当场就答应了。”
冬青一口喝完面前半杯酒,干呕了一下,我知道他不能喝猛酒,担心他吐出来。振华却手快,迅速给他端过一杯热水,在他身体右侧的地上,放了一个空酒盒。
这是我们的老习惯,冬青好吐酒,吐完也不耽误喝。他虽然酒量小,我们三个三瓶,依然能顶到底,就是他能吐酒。
冬青主动拿起酒瓶,把眼前的酒杯倒满。我看着,没有动,振华也没有反应。我们两个的心思相同:冬青喝多了,把肚子里的苦水都倒出来,我们的结就解开了。
“赵书红是县纪委王志强的关系。王志强单独把我叫到县纪委,就在他办公室,毫不避讳地提出来,我没办法不答应。”
“你们知道,当校长可以不怕组织部提拔,但绝对怕纪委让去喝茶。至于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你们也清楚。王志强对我直接说出来,还让我叫赵书红嫂子,真是无耻到了家。”
冬青把杯子里的酒狠劲喝了一口,这时有了七两,话开始不利落,有些含混不清。但我们都习惯了,没有影响。我高兴的是,就是别人听见了,也不会知道我们说话的内容。
06
“还有韩义军,根本不是一般人说的张局长的关系。”
我和振华对望了一眼,很是震惊。我恼怒冬青,不是因为黄胜利,也不是因为赵书红,而是因为韩义军。
冬青开始任副校长时抓业务,我是教务主任,校长张天增给我配备了一个副主任,就是这个韩义军。
一共在一个办公室待了半年,就让我特别厌烦。我这人不是心眼窄的人,很容易共事,和多数人都能合得来,韩义军是个例外。
学校的教务处是个很繁忙的地方,教师任课学生作业考试等,整天是东奔西突,没有停歇。
那时候微机刚时兴,因工作需要,我向学校申请了台微机,安在了教务处。整个三千学生的学校,除了学生用的微机室,只有校长张天增和我的办公室有。
韩义军很快迷上了微机。开始时有所顾忌,我一进办公室就从微机前闪开,赶紧做自己手头的工作。可教务工作是个需要沉下心来,让各个老师都能相互协调的活儿,比如安课程表,周末初三补课等,什么交给他,都是弄得乱糟糟。
我说了他几次,根本听不进去,也就不再说他。许多业务方面的具体活,我通过教研组长、年级组长以及班主任,全部分了下去,把他闲置起来。
他也清楚我的用意,干脆长坐在电脑前,甚至在上班时间玩起了游戏。有一次家长来说学生的事,在一个多小时时间内,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微机。
后来冬青调走,新校长上任,问我教务处组成,我提了红日。韩义军则成为了政教处主任。
07
我知道当时教育局一把手张好银和韩义军有亲戚关系,但更知道张好银是个工作严格认真的人。好多人说韩义军当副校长是张局长的力荐,我一直不相信。
“我当时向张局长推荐了你,张局长很认可,古县长也打了电话,基本上就能定下来。”
冬青喝了口水,晃了晃他半秃的明亮的前额,继续说道:
“我给你打了电话,没敢说太清楚。你知道,这种事只要结果一天没有宣布,就会时刻发生变化。”
我点了点头。已是多年前的故事,早已过了保密期,再说现在退休的年纪,什么都不用再顾虑。于是插口道:
“张局长给我打了电话,联系古县长的人也回了话。一个中学的副校长,主管副县长和教育局一把手都表了态,最后却打了水漂,算来算去,只有你这个正校长使了坏。”
话说到这份上,都是毫无保留,彻底敞开了心扉。同起了半杯酒,我和振华看着冬青,等着他的下文。
“古县长打电话的那天晚上,我晚饭喝了酒,已经睡下了,大约快11点,接到了张局长的电话。”
我知道这才是关键,默默地下了一大口酒,静静地听冬青诉说。
“张局长说,已定三个副校长中,田永清下,韩义军上,明天我去宣布,不要问为什么!说完,不等我开口,挂断了电话。”
08
冬青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本来的红毛脸因为喝酒变得苍白,现在却有些发青,让我开始担心别出了什么问题。
他端起酒杯,被我拦下,看了看我,没有坚持。抄起一块腐竹,艰难地咽下去,缓解了一下情绪,说道:
“张局长是什么人,我们都清楚。振华可能了解的少,永清和我可是刚上班就和张局长喝酒的弟兄。”
“张局长既然不愿意说,我也不能问。一个单位的副校长,我愿意重用,他就是个栋梁,不乐意用他,就是一根草。”
“六年以后,张局长和我都退了,有一次我们两个单独在’砂锅居’喝酒。张局长那次是明显想喝多,否则我的酒量你们都知道……我们两瓶,张局长一瓶多。”
“张局长说,我知道你和永清心里一直有个结,我是真没办法。韩义军的人品太差,我比谁都清楚,可王红强打来了电话,把我拿得死死的。”
当时王红强是常务副县长,抓着全县的经济大权。教育局每年几个亿的资金都从他手过,任意使个拌子,都会影响教育局的工作进展。
“张局长说,现在我都不干了,也不怕丢丑。但这事太恶心,本来烂到肚子里也不能开口,可我实在太憋屈。”
“张局长说,韩义军带着家属刘燕找到王红强。王红强一眼看上了刘燕,把刘燕调到政府办当通讯员。作为交换,提拔韩义军任你的副校长。”
“这样的人都当了副校长,还有那个赵书红,也算上黄胜利,哪个是凭自己的真才实学上来的?这样的用人环境,我实在寒心。”
冬青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声,干了面前大半杯酒,强伸了伸脖子,到底还是没有硬起来,趴到桌子上,片刻后便鼾声如雷。
我和振华对望了一眼,心中都是发酸,想起过往,除了后悔,就是无奈,再就是悲哀。
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已是晚上10:30。桌子上还有半瓶酒,我和振华喝掉杯子里的酒,最后把瓶里酒分完。
振华看着睡着正香的冬青,向我举起酒杯:“这下好了吧,我就说了,冬青不是那样的人,你偏不信!”
我也举杯和振华碰了一下,心里有说不出的郁闷,现在的官场就是这样,什么时候能有一缕清风?
也没办法,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些都应该是“肉食者”们考虑的,我等草木之人还是顺其自然算了。
想到这里,还是看眼前,今晚的酒还是畅快,于是说道:“好,是我的不对,但这个多年的结,终于解了,谢谢振华哥!”
两人一起干杯,我去前台结了帐,回来和振华架起冬青,塞进门外早已准备好的轿车里。
看着慢慢远去的车灯,一阵凉风吹来,冷不丁打了个寒战,酒意全醒。抬头望时,没有月亮,天灰蒙蒙的,看不到几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