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对藤萝最初的印象,起始于七年前的那个夏天。
当时我寄居在故乡沂水县城的一座寻常而又别致的院落里。
说它寻常,是因为那样的院落在县城随处可见;
说它别致,是因为那个院落里长满了郁郁葱葱的藤萝。
所不同的是,据我考证,那样的长满藤萝的院落在故乡的县城里只有一座。
当时我就想,虽然只是星星之绿,也是可以燎原的。
于是在我的脑海里,就总有一个幻象在闪回,我想象着一个被藤萝所簇拥着的北方小镇的绚丽景象:
那里的人们质朴而又率真,像是生活在诗意的庄园。
当繁华落尽,一切归于沉寂,那个幻象竟然成为了我的一个心结。
那一丛丛盘根错节的藤萝,在我的生命中就有了春夏秋冬。
在我的眼中,藤萝是敏感的、细腻的,纵然四季不败,也有着不容易为人察觉的悄然交替。
七年后,我离开了故乡沂水,离开了那座曾经给予了我很多幻象和感悟的院落。
可是那些藤萝的根根蔓蔓和枝枝叶叶,连同那些生命的色彩,都悄无声息地生长在了我的心田里。
我是那样的不舍,但又不得不离开,因为那个院落所在的那一大片区域,已经被列入了新城区改造工程规划。
并且就在我离开县城不久,那里的所有的房舍都被推土机推倒,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称作县城“地标级建筑”的大型商业圈。
2
我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小时候,我从刚刚懂事开始,就常常去看乡村里那些婚丧嫁娶的场面。
或许在一般人看来,这没什么,因为小孩子大都喜欢热闹,或者说爱看热闹。
可是我要说明的是,那时候的我,就从来没有过“看热闹”的心理,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感知到的是人和人之间生离死别的悲悯和不舍。
在我内心深处,甚至有着一种隐隐约约的期待,期待着借用这样的场面,也去流一场泪水,荡涤自己内心的哀愁。
当然,我不是“神童”,这些听起来很有些匪夷所思的心理诉求,是我在自己成年之后总结出来的。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小小年纪,少不更事,又哪会有什么哀愁呢?
我曾经看到这样一段文字,这段文字是对一幅油画的解读,可是它们在一瞬间穿透了我的心扉,同时也引发了我的共鸣:
世上有不尽的伤痛,其实得到快乐也很简单,一颗宁静平和的心,一些你爱的和爱你的人,一些温暖自己和他人的期盼。
因为悲天悯人,所以乐天爱人。
张爱玲也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在我看来,这一个“懂得”,包含了太多的寓意。
在我的笔下,很少有极端的人物,不像一些文学和影视作品中所描写或展示的那种大善大恶。
说得再明白一点,那就是:好人不够好,坏人不够坏。其实这也正应了那句老话: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我时常想,我们既然不能苛求好人的完美,又怎么能苛求坏人的完善?人都是具有多面性的,人性的复杂多变,也是客观存在。
或许是因为有了这些宽容和感悟吧,我在塑造和描写人物的时候,就没有刻意地去划分出“好人”或者“坏人”,在每个人物身上,都透射出人性的光辉,凸显出生命的质感。
情字是把双刃剑。在人世间,大抵存在三种情:亲情、爱情、友情,这是我所推崇的人间大爱,也是我创作的主题。
在我看来,无论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式的亲情,还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式的爱情,抑或是“俞伯牙摔琴谢知音”式的至高境界的友情,都是能够让人荡气回肠的美好情感。
我知道,孩提时代的经历对我的成长影响很大,使得我成为了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现在的我,每当从文学或影视作品中看到一些生离死别的情节时,我总是潸然泪下,唏嘘不已。
我没法掩饰自己,没法顾及别人愕然的表情或者探寻的目光,我总是活在自己的真实里。
当我写到叶眉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的时候,我流泪了,我的心中有一种被撕裂了的痛。
其实我何尝不希望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可是我又不能回避现实中的残酷。
更令我感到震惊的是,在和书中的主人公一起经历了这样的一番苦痛挣扎之后,我真正意识了作为一个作家的无助和无奈——
以前我总把自己比作“兵马大元帅”,中国的所有汉字都是我的“兵马”,我尽可以笔为旗以笔为令“调兵遣将”,而且想要一个什么结局就会有一个什么结局。
可事实根本不是这样,因为我发现在我写叶眉这个人物的时候,我事先并不知道她的结局。
就像是我刚认识的现实中的一个朋友,我根本无法预测或者预知她的最终结局,只能眼看着她去经历她注定要经历的人生悲欢。
我知道,我的这个观点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认同的,有好几个我的朋友就以此来批驳我,说我“矫情”。
言下之意小说无非是虚构的,既然是虚构的,那么作家就完全掌握着作品中人物的“生杀大权”。
只要你愿意,你尽可以让你喜欢的人物“化险为夷”、“起死回生”,也尽可以让你憎恶的人物“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这话乍听起来振振有词,像是真有那么几分道理。
可是当我写完了这部作品,才意识到朋友的话存在着多么大的局限性:
如果我让叶眉“活了”,那么这整部书就“死了”,除非我从头到尾重新写过,或者重新大幅度调整结构。
可是,就像人生没有回头路一样,一部书也是很难有“回头路”的,即便勉强为之,也会把原来的味道丧失殆尽。这是我所不愿意的。
3
疯长的藤萝和为情所苦、为情所困、为情所伤的男人女人们,让我感受至深的,是人生的况味,是生命的色彩。
是啊,每一个生命,都应该活出自己的色彩,而这色彩,从来就不是单一的,也不是亘古不变的。
无论是春的萌动,还是夏的热烈;无论是秋的萧杀,还是冬的严酷,那些嫩绿、赤橙、金黄、莹白,都是生命中最美好的色彩。
每个人经历了,展现了,就应该无怨无悔。
说到这里,就不能不提及两个字:家庭,还有更明确的两个字:婚姻。
人们常说,婚姻家庭,这样看来,婚姻和家庭还是有个前后顺序的:好像是说有了婚姻才有了家庭,婚姻是家庭的前提,家庭是婚姻的结果。
可是现实真是这样吗?正像世间万物都存在着千变万化一样,婚姻和家庭,也存在着太多的变数。
作为人类最基本的组合形式,作为人类社会中最小的细胞,婚姻和家庭,蕴含了太多的聚合离散。
并不是我过于悲观,我真正想说的是,人世间的婚姻,那一对对曾经海誓山盟的两个人,又有多少人真正做到了顺顺当当、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地白头到老了呢?
婚姻,真不是简单的两个人的事。
每当一对夫妻出现了矛盾,濒临离散的边缘,周围亲朋好友的劝解声往往会彼伏此起、不绝于耳。
而大多数的劝解者抱着“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的处世哲学,使得我们听到的最多的一个词就是:
维持——为了孩子,为了双方的老人,为了曾经的情缘……在维持的背后,还有一个词:责任。
其实在我看来,这样的劝解,是多么的苍白,多么的无奈,甚至是多么的残忍!
且不说“维持”并非朝夕之易事,而是一生一世的勉为其难;就说处在这段“维持婚姻”之中的孩子,整天面对的要么是父母的争吵撕扯,要么是父母的无语冷战,这样的孩子能健康地成长吗?能有幸福可言吗?能算是对婚姻家庭负责任的一种正确态度吗?
经历了自身在婚姻家庭上太多的困惑,也看过了周围的人们在婚姻家庭上太多的挣扎,更听说了社会上数不清的人们在婚姻家庭上的哀伤,我感慨万千。
人生不易,人人都该善待自己,善待他人;人生苦短,人人都该珍惜日月,珍惜缘分。
惟愿在苍茫的人世间,在无数个婚姻家庭中,多一些情投意合,少一些貌合神离;多一些相依相守,少一些相持相争。
如果做不到这些,那还不如双方都爽爽快快、坦坦荡荡地说一句:不爱了,就分开。
4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幸运和不幸运,相同或者不同,相似或者迥异。对于不幸,我不想再说,只想说说幸运。
别人的幸运我无从体察,更无从感知。我只能说说我的幸运,或者说是我的幸福。
这里所说的幸运或者幸福,跟婚姻家庭无关。在我看来,这也是所有作家的幸运或者幸福:
在作家的笔下,那个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的主人公,都像是与作家休戚与共的亲人,作家与他(她)们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
当一部作品杀青之际,恍然之间,我会觉得自己也和作品中的主人公一起,在那个特定的境况里活了一回,亲身体验了一段主人公的别样人生。
从这个意义上说,作家的幸运与幸福,与那些演员真是有很大的相似之处。
所不同的是,演员一次一般只能塑造一个人物,而作家在一部作品里,除了能跟自己笔下的主人公一起活一回,而且还能真切地体味作品中其他人物的人生片段。
这样丰富的人生体验,这样的幸运感和幸福感,如果不是置身其中的人,是永远也无法体会到的。
在《藤萝疯长》这部作品中,无论是男主人公杜春亭,还是女主人公叶眉,都像是我自己生命中的一条轨迹。
而无论是杜春亭的亲朋好友,还是叶眉的亲朋好友,也都像是我自己在现实中的亲朋好友。
这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不仅仅在我的笔下行走,在我的眼前展现出斑斓的生命色彩,也和我现实中的亲朋好友相互观照、相互映衬,使得我自己的生命,也呈现出一种充满温情、充满力量的光彩。
5
藤萝疯长不可怕,万物疯长也不可怕,因为地球上的生命都是有激情的,有激情才会有动力,有动力才能创造一切。
情爱疯长不可怕,生命消亡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一段情爱的疯长要用去摧毁一个甚至几个鲜活的生命作为代价。
生老病死、新陈代谢,固然是自然规律,从某种意义上说,任何生命都是有开始就有终结,一个生命的终结,是为了另一个新生命的开始。
甚至再具体一点说,每个人从来到这个世界那一刻起,其实就已经在走向死亡;来,就是为了走;走,就是为了腾出空间、腾出资源迎接别的人来,不管你情愿不情愿,现实就是如此。
可是,人和人之间,甚至人和万物之间,都是平等的,任何人都没有权利为了自己晚点走、甚至为了自己的七情六欲而肆意剥夺他人的生命。
这,或许能表明我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的人生态度。
世界各国的科学家们,对于让人类健康长寿这一重大命题的研究、开发和推广,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在我看来,这固然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很值得期待和支持的课题——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谁不希望能最大限度地延长自己生命的长度呢?
可是万物既是相生的,也是相对的。延长生命固然是人类的渴望,但终究不是最重要的。
在长短不一的生命中,最重要的,我认为是生命的质量。昙花一现是美好的,遗臭万年是丑恶的。
当然,如果一个生命既展现出了耀眼夺目的光彩,又能尽可能长时间地经久不衰,又有什么不好呢?
这,是我的梦想,也是我对生命的理解和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