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24日  星期一

文/图 湖畔书苑 王家淦

          尘世烟火 人间悲欢

            ——闲话《警世通言》

鲁迅先生借用松禅老人序《今古奇观》的语言，说《警世通言》“极摹世态人情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起初，沉醉于宏美壮阔的武侠小说般的浪漫主义，后来，被张爱玲散文集《张看》《流言》折服，“一般所说‘时代的纪念碑’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的，也不打算尝试，……我甚至只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中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描写战争与革命的作品也往往失败在技术的成分大于艺术的成分”，才从理论上和实践上认同了描写普通人物的现实主义作品，而《警世通言》正是这样的作品。

《警世通言》留存了珍贵的照片。

在文言文的世界里，没有文化、生活在底层的百姓怎样生活、怎样说话？“三言二拍”、《金瓶梅》《红楼梦》等可以让我们一窥真貌，《警世通言》为白话、老百姓起居留存了珍贵的照片。

《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中俞伯牙面对钟子期的父亲“不敢呼老丈，称为老伯，以见通家兄弟之意”，可见，老丈和老伯是不一样的，至少在明朝天启年间前后，是大不一样的。《金令史美婢酬秀童》中写到：“苏州有件风俗，大凡做令史的，不拘内外人都呼为‘相公’。秀童是九岁时卖在金家的，……只当过继的义男，故称为‘阿爹’。”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相公”差别就大了，二十一世纪的四川、重庆，恐怕“相公”只有在麻将中才有解释了。《宋小官团员破毡笠》中写两个朋友，“船在北门大坂桥下，不嫌怠慢时，吃些见成素饭，不消带米”，或许当年遇过灾荒，或者粮食在当时异常珍贵，以田为本，以食为天，连朋友家相互串门蹭饭都要自带干粮，真是“粒粒皆辛苦”。《乔彦杰一妾破家》写宋朝明道年间乔俊“专一在长安崇德收丝，往东京卖了，贩枣子胡桃杂货回家来卖”，历史课本上讲作者所处的明朝资本主义已经萌芽、初具规模的史家语言在这里得到了民间印证，而“一年有半年不在家”又印证了古代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一年长工，二年家公，三年太公”也传递出当时打工仔的事业前程。

书中一些俗语，很是传神。“门内有君子，门外君子至”虽稍嫌远离市井，但不失警语；“那见好人家妇女吃两家茶，睡两家床”，这样的民间俗语远胜“烈妇不更二夫”的说教；写醉酒的赶得上“张公吃酒李公醉”、“柳树上着刀，桑树上出血”就可以成为佳作了；“头醋不酸，二醋不辣”，可能不是像我这样不进厨房的人所能了解的了；“不是今秋饿死，定是今冬冻死”，穷途末路跃然纸上。民间有很多生动的语言，不被高高在上的作家宠幸，以致只能口口相传，不能垂名青史。而宋元拟话本、明清世情小说尽了大力气来挽救这些俗语，使之没有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

《警世通言》讲述了一些好故事。

《赵太祖千里送京娘》是广为流传的故事，千百年来，诗歌、戏曲、小说、评书、影视剧有不少反映。印象最深的是十多年前看的一部新加坡电视剧《绝代双雄》，在一个个明月相照的夜里，太祖一杆长枪，只身护送京娘回乡，瓜田李下，荒村野外，靓男俊女始终不越雷池半步，相当地有风情，只是无关风月。无论哪种文艺作品中，太祖都是“为义气千里步行相送，今日若有私情，……惹天下豪杰们笑话”的心态，京娘念的是情，太祖要的是义，太祖为义而绝情，虽然留下了千古佳话，也留下了京娘千古之恨。

《玉堂春落难逢夫》原来就是讲名妓苏三的故事，那句“苏三离了洪洞县”的京剧唱词很是熟悉。十六岁的王景隆在京城读书讨账，偶然走进妓院，便被苏三迷住，于是银子如雪花一样，漫天飞洒，不到一年，三万巨银，挥霍一空，被老鸨赶了出来。所幸，他们发生了真情意，情比金坚，意比海深。聪明的苏三设计让她和王景隆双双逃离老鸨的手掌，王景隆回家苦读，苏三闭门谢客。浪子回头的王公子逐步从书中找到富贵，直登青云，苏三在坚守中辗转流落，终于有一天，他们异地重逢，抱头痛哭，于是，王公子一妻一妾，团圆结局。这是一个迷人的故事。皆大欢喜的结局，恐怕也是当时大多数寒窗苦读的读书人的愿望。

而杜十娘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杜十娘十三岁破瓜，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李甲“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怀，一担挑在他身上”——李公子原也是风月丛中高手，这更是杜十娘之不幸。与王公子一样，李甲也是银钱使尽之后被老鸨抛弃而被杜十娘所留情，杜十娘暗给银子给李甲为自己赎身，同时，她暗留一手，没让李甲知道自己身藏万贯。两人回家途中，偶遇风流公子孙富，孙富贪恋十娘美色，设计让李甲将十娘卖与自己，十娘知情后，万念俱灰，“妾椟中有玉，恨郎眼中无珠”，于是报宝匣沉江。“当时旁观之人，皆咬牙切齿，争欲拳殴李甲和孙富。”就是现在，很多人读了这个故事，也认为十娘要是对李甲明言有钱多少，就可以避免悲剧了。而《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好就好在“沉”字上，这个“沉”字却是建立在“隐瞒”的基础上。以杜十娘的性格，李甲有不忠不义的一点行为，她就会做出“极端”之举。她决绝的一“沉”断送的是生命，拯救的是她所忠于的爱情，拯救的是一段千古绝唱。悲剧，使得《杜十娘》比《玉堂春》数百年来更有震撼力，更有读者。

《唐解元一笑姻缘》《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则是现今流行的两个传奇故事的古老版本，也是还没有被不断加工的初始面貌。唐伯虎因为秋香一笑而化名进入华府为奴，因才气不断受到老爷赏识而选得秋香为妻。现在的电影《唐伯虎点秋香》是不断演化后的产物，故事情节更加曲折，人物形象更加突出，其间，更有不少荒诞不经之趣事，看来看去，只有《唐解元一笑姻缘》之轮廓，而无其质地。与此相同的是台湾版《新白娘子传奇》，已经将白娘子美化成端庄贤惠、无巧不工的妻子和圣人，或者是“圣蛇”，也将意志不坚定、要命不要情的许宣美化成了善良的“许仙”。其实，这两个故事都不精彩，惟一让人感兴趣的是他们的来头。

《万秀娘仇报山亭儿》形似《水浒传》，写到了侠义之士，尹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下了被劫的万秀娘，并为她报了仇。快意恩仇，以身相许，是古代不能做侠士的文人美好的梦。

《蒋淑真刎颈鸳鸯会》中的蒋淑真是一个在生理上有着和潘金莲一样欲望的女人。情窦初开，淑真诱邻家男孩入室，“强合焉”，并自此“不能自已”，父母见此，将她草草嫁出。淑真第一任丈夫李二郎大她二十岁，十年间，二郎被淑真“彻夜盘弄，衰惫了”，淑真“仍与夫家西宾有事”，二郎得知，“病发身故”。知情的李家果断地将淑真扫地回家，生意人张二官贪其貌美，“不曾打听得备细”，与她成了亲，初时“日则并肩而坐，夜则叠股而眠”，好不快活，“商人重利轻别离”，二官外出经商，淑真与“资质丰粹”的邻居朱秉中勾搭成奸，被二官撞破奸情，斩落人头，命归黄泉。蒋淑真是一个真正的欲女，在众人看不到的间隙，也要和情人“做得个‘吕’字儿散”，约情人相会，“要连歇几十夜”。说她贪欲也好，说她追求爱情也好，她和金瓶梅一样，终于是市井中的真实人物，说的是“你道你有老婆，我便是无老公”这样的普通人的语言，吃的是人间烟火，感觉就在身旁。

《蒋淑真刎颈鸳鸯会》是《警世通言》中最完美的杰作，相对于其他篇章来说，几乎没有瑕疵，《杜十娘》末尾画蛇添足，不该加上报恩一段，《玉堂春》结局过于罗嗦、复杂。

其他篇章，诸如《宿香亭张浩遇莺莺》《金明池吴清逢爱爱》喜剧式的才子佳人小说，诸如《王娇鸾百年长恨》悲剧式的才子佳人小说，诸如《旌阳宫铁树镇妖》《福禄寿三星度世》《皂角林大王假形》神怪小说，写才子则满篇诗文、酸话连篇，写神怪则满篇不知所谓、鬼话成椟，完全脱离实际，远离生活，索然无味。几篇写断案的如《况太守断死孩儿》《三现身包龙图断冤》，本来有潜质发展成为优秀文章，只是可惜，临到末尾的关键时刻，违背规律、混淆逻辑，借助神仙鬼怪，以超越人类力量的认知，一下子将案情干净利落地断掉，判官只是成了摆设——你要看的是直播，电视台却安排了一场录像。

《警世通言》中还有很多封建糟粕，如宣扬因果报应，吕大郎因为不贪钱财，所以骨肉团圆，得享天伦之乐；桂员外因为有恩不报，所以家破人亡；《钝秀才一朝交泰》给考科举的读书人无限的希望。

《警世通言》精华与糟粕杂陈，四十篇嫌多，十篇不嫌少，精读精华十篇，胜于略览通四十篇。四十篇构成了宋元明的风俗画，上承《金瓶梅》，下启《红楼梦》，铺垫着中国古典小说的最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