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未央。
他站在桥头,眺那似血残阳。看那一轮红日缓缓压下来,却愈加不真切——仍未有流火之象的天气依然炎热,故而在河面上泛起一层水雾,使他目力所及之处更显出一丝迷濛。回过身来,打开一罐啤酒,靠在桥栏上喝了起来。喝两口,便摇着罐子,仰头望着另一边河道的天空。背后是残阳将坠,正前方却是似火飞霞,要把那一轮清月也变得悲壮。
突然,他的视线与一双眼眸相对。那眼底释出的澄澈与清凉,一下子浇熄了他满身的燥热。炽火消弭,清光更多。
她三天前便注意到了他。彼时她莫名烦躁,于华灯初上之时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碧水扬波。滔滔而过的江水仿佛一碗上佳的竹叶青,荡涤了她躁动不安的心,也祛除了她一日的劳乏。
她坐下,便不再动。她的视线从河中延伸到桥上,桥拱边沿金碧辉煌的饰灯带给她极强的违和感,而桥上那个男人,那个让她顿感温和的男人,让她霎时如同处寒冬而沐暖阳,临惊雷而环温港。
夜深人静时,她目送他步入灯火阑珊,走到河对岸的小楼中。她注意到那楼的某间房的某扇窗,在他从楼口消失不久后亮起灯光,不一会儿又转入暗淡。
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在窗前虚度了一整晚的时光。
嗯,倒也不算虚度。临睡前,她盘算着第二天该如何再与他“幽会”。
第二天傍晚,日既西倾,新月未上之时,她便坐在窗前,看着空空如也的小桥。
他没有来。
那个晚上他在家中睡着。赖于前一个晚上的彻夜未眠和白日里伏案写作,在他写完那个男女相遇的片段后便扑倒在床上,并陷入了深深的沉睡中。
当他再醒来时,街上行人寥寥,河对面还亮着灯的窗棂屈指可数。他不难发现她,那个一脸忧郁,还散发着娴静气息的女孩。坐在窗前,双眼直直地望着那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落。
她大概是在想心上人罢,他想。她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呢?他叹了口气,无心深究这个问题。他打开灯,倒了杯水,享受着滋润万物的柔情,之后便躺下,望着窗外满天星辰,沉沉睡去。梦里,那个女孩如影随形,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可是,他却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我和他素昧平生,又能发生什么呢?她抑制不住地想着这个问题,想了一整晚,却得不出答案。她收回目光,旋即又释放到对岸的小楼上。
那间屋子的灯亮了,又灭了,再没有亮起,她却无法收回心神。
八月未央。
他看着那眼眸,和眼眸的主人。那人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他的眼神不觉中多了一丝玩味,却见她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不多时,女孩状若恍然,慌慌张张地消失在了窗口。
她像两天前一样,坐在窗前看着那桥。他在失踪了一天之后再一次出现在桥头,手里还多了一罐啤酒。她未曾料到他们的眼神会碰撞,但她从他的玩味中读到了一丝关注、一份认可。
她在飞奔下楼时生平第一次对酒精产生了好感。酒精麻痹人心,有时会让人神志不清,从而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有时却又会除去人们厚重的面具,流露出一分本真。
当她满心欢喜,又惴惴不安地下得楼来,却发现那格格不入周景的桥上并没有那个温文尔雅的大男孩的身影。她快步走向河对岸,上了那小楼,在他的家门口踌躇着。最终,她鼓起了勇气。
开门的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太。
老太太把她让进屋子,给她泡了杯茶,在她的恳求下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故事里,她十年前搬到这里,一直一个人。
在这个静谧的夜里,她缓缓回到家,关上了那扇窗。
他收回那玩味的眼神,快步走到她家楼下,期待着女孩的到来。他尽量将眼神放得沉稳,试图掩盖内心的激情。
女孩并没有出来。
等到月沉西楼,他失望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睡前,他一直沉默地注视着对岸的窗,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太太在那里读着雪莱的诗。
之后,日复一日,女孩却再未出现,就仿佛是他如臻幻境之时的昙花一现,消失在人潮人海、日出日落中。
程君墨
于2019年7月30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