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和阿姐驱车到芦墟探望四公公,午后顺便又去阿姐好友玲玲的厂里,碰到了玲玲的母亲——祥宝阿姨。
祥宝阿姨出生于1927年,虽已92高龄,仍神清气爽,耳聪目明,整天一歇不停,在厂房后场养鸡种菜,忙前忙后,哪像鲐背老妇?她看到我们来了,开心地打招呼。健谈的老人,喜欢讲从前的事。在闲聊中,意外得知她曾在莘塔凌家东墙门住过,确切地说,是她的母亲唐桂花曾在东墙门柏大爷(凌元培伯父,具体名字不详)家中帮佣,祥宝也跟着母亲吃住于凌家,那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末的事了。
唐桂花原本出身周庄殷实人家,嫁到莘塔汾港上大户李家,生下爱女祥宝,一家三口衣食无忧,其乐融融。可天有不测风云,两年后,祥宝的父亲突染重疴,四处求医,花光家中所有积蓄仍无回天之力,他只得眼睁睁看着爱妻幼女,无可奈何地撒手而去。从此,祥宝家的生活急转直下,新寡的唐氏看着嗷嗷待哺的幼女,不得不放下大小姐架子,流落到上海有钱人家做女佣。因唐氏心灵手巧,诚实可靠,深得东家喜欢与信赖,容许她带女儿祥宝在身侧。
祥宝十岁时,与母亲回莘塔,在凌家东墙门谋得一份佣工,那时柏大爷已去世,其妻凌老夫人主事。
凌家有两个儿子:元增、元琦,都已成家。弟兄俩在底楼各辟一间当中医诊所。哥哥元增看内科,病人很多,有时会排队等候。他一般看上午看诊,下午出诊。跑乡下很辛苦,但为了方便病人,碰到雨天路滑或最远的村庄,元增也要去病人家探视。弟弟元琦是外科医生,相比看内科的元增,生意要冷清一些。元琦诊所内有很多瓶瓶罐罐,里面放的全是他自己割制的中医外科特效药,看看病的都说效果相当灵。
祥宝阿姨的记忆力很好,八十年前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聊着聊着,她突然起忆,“元培也住东墙门,伊的父亲麻三爷,是柏大爷的亲弟弟,元增元琦叫元培叔伯大佬(堂哥)。元培虽是区长,看到我这么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很客气,进出见到经常先打招呼,没有一点当官派头,伊还让我到凌氏义庄的学堂,免费读书识字。我在凌家非常开心,大家待我好,就像亲人一般”。
祥宝阿姨喃喃地回想:“元培很忙,后来人面不见,一直有人(日本人)要抓他。1942年日本人来了,就开始芦莘厍周大扫荡。我们娘俩跟着凌家逃难,元增他们带了很多钱物,反正能带走的东西全部带上。一行十几人一路慌张逃到莫干山,太太和小囡坐轿子。到了山里,元增在当地租下一幢别墅,大概只住了两三个月。风声过后,我们回到莘塔镇上,一看惊呆了,西浜以南全是碎砖碎瓦,还露出一些乌黑墨出的廊柱脚,以前一连片好多房子一下子烧光了。”
老人的痛苦回忆,《莘塔镇志》上是有记录的,翻到第361页,有这样的文字描述:“民国26年(1937年)11月,莘塔被日军占领而沦陷。芦墟、莘塔、北厍、周庄被日军认为是抗日力量活跃的地区。民国31年,日军对该地区进行数度惨绝人寰的疯狂“扫荡”,不仅杀害众多百姓,还纵火焚烧莘塔镇上数处房屋,其中凌氏三墙门及大坟山凌氏大屋,只剩下东墙门中偏东的少量房屋”。
说起凌家墙门,似乎“凌元培”是个绕不开的人物,为此,笔者专访《莘塔镇志》编纂办公室的徐溎老师。
徐老师尊重历史,修史认真负责,他曾如实地为凌元培写过生平简介,现将概要摘录如下:凌元培(1907~1951),居莘塔河西街南市凌氏墙门,上海商专学校毕业。父凌叔贤(家中排行老三,小辰光出过天花,莘塔人叫他“麻三爷”)在民国前期曾任莘塔乡佐,兼任芦、莘、厍三乡清乡(剿匪)主任。民国23年(1934年),凌元培任民国政府吴江县第六区第二任区长。淞沪会战爆发,凌曾筹建“抗敌后援会”。民国29年(1940年)10月,国民党发动反共,吴江县筹建三青团组织,凌元培任吴江县三青团筹备主任。民国38年(1949年)5月初,吴江全县解放,凌元培继续从事反共活动,辗转在芦墟、莘塔、同里、苏州、上海等地,成立“行动小组”,企图潜伏下来,组成“苏州行政区专员公署青年反共政治工作团”,自任专员兼工作团团长、吴江县县长。1950年12月5日,凌元培在上海被公安部门抓获。1951年3月26日,芦墟召开公审大会,凌被定死刑,执行枪决。
1945年8月,日军投降,第一支进驻上海接收投降日军的是忠义救国军先遣队,凌元培为指挥,带领三千人部队进驻上海。估计这曾是凌元培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再说凌家墙门被毁后,凌家子孙四散,那元增元琦去了哪里?祥宝阿姨说,后来的事情不清楚了。
听莘塔熟人讲,凌培荣是东墙门的,他现在莘塔农行斜对面开一爿超市。笔者根据线索找到了超市,进门,看见一位白发长者坐在电脑边,正是凌培荣。
凌培荣(1944~),16岁参加工作,分配到莘塔龙泾下伸店。他在农村基层勤勤恳恳工作十余年,凭着自己本事,逐步升任至莘塔商业公司总经理位置。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培荣作为凌家墙门坚定的守望者,接待过不少来寻根的海内外凌氏宗亲。培荣五十岁时提前内退,乐观豁达的他自谋出路开了一家综合商店(超市前身),生意还算可以,现由儿子接管。他的晚年生活闲适。
我开门见山,问了他一些家族往事。他说知道的并不多,毕竟相隔时间太久,何况解放后凌家子孙多数被评为“地主兼工商业”,长辈不愿提起过往经历。再加上,自凌氏墙门被日军焚毁后,这些宗亲居无住所,纷纷外迁,留在莘塔的凌氏后代很少。
通过攀谈,得知他就是外科郎中凌元琦的儿子。此番寻访,颇有收获。
原来莫干山逃难回来,培荣父母看到祖屋大部分烧毁,于是到同里避难。同里竹行埭董家是培荣娘舅家,有好多房子,曾跟人合伙开过电灯厂,培荣的娘舅董银生,人称“董老爷”,在同里有点名气。元琦仍做外科郎中,1944年病逝。1949年后,进行土改,董家被“斗地主”,日子也不好过,培荣的母亲董瑞英(1918~1981)只得带着三个孩子回莘塔。
培荣的大伯元增1942年去了芦墟,在西栅租房开诊所。伯母钱秀琴是芦墟人,夫妻育有三子一女,和培荣的祖母一起住。培荣小时候,母亲董氏经常带着他去西栅看望祖母。解放后,运动中,大伯元增突然被关押,劳改三年。培荣祖母于是搬到元增在苏州西美巷36号的住宅居住,还跟苏州顾氏合开一爿酱园。西美巷距离观前街不远,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当时培荣母亲带着子女也曾投奔祖母,可在苏州只住了半年,祖母无力抚养众多人口,偷偷塞点钞票给董氏,让他们再回莘塔老家自己过日脚。后来,大伯元增劳改期满出来,便去苏州西美巷的家,和妻儿老母团聚。元增幸运,经人介绍进入景德路上的苏州市中医院,还是干老本行,治病救人。元增努力工作,开始了新生活,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病逝。
当凌经理看到我手机里存有其伯父元增照片,连忙凑近想看父亲的肖像,我说没有,他好失望,黯黯然:“我家吃亏父亲死的早,我是1944年1月(廿四夜)出世的。当我还在襁褓里,只六个月大,父亲就病逝同里,至今不晓得父亲长相。我们原本殷实的家,也就这么垮了”。他叹了一声,接着又说下去:“记得家中有一杂物间,小时候,我觉得好玩,经常跑进去翻找东西,有次看到一盒泛黄的小纸片,上面印着‘凌元琦外科’,娘对我说,这是你父亲的名片。这叠名片中还夹杂着另外一个名字,好像是汝育才,娘又告诉我,你父亲16岁到黎里,拜他为师,学习中医外科。?”
笔者查看《吴江卫生志》《芦墟镇志》《莘塔镇志》,还在家里幸存的医学资料中寻找信息,并结合凌元琦幼子培荣的叙述,心里有了一个大概。
1935年5月,芦莘厍成立吴江县中医公会第五分事务所,内设许多科室,当时只有24岁的凌元增(1912~1986)年轻有为,是宣传科得力干将,科室里还有青年才俊陆成焕、黄应南。元增是杏林后起之秀,做事稳重,尊敬师长,在计划组与中医前辈共处甚欢,如我的祖父凤祥公、张贞吉先生(分湖名人张舫澜老师的丈人),对其评价皆好。元增的胞弟元琦在该事务所的郊区办事处。
爱穿竹布长衫的元增,温文儒雅,才华横溢,他又师出名门,其师就是姑苏城内大名鼎鼎的顾福如先生。顾福如,字培吴,别号聋老人,苏州人,生于光绪十六年(1890年),父亲为当时苏州的著名中医。顾福如十五岁应童子试,中苏州府元和县首名秀才,旋因科举制度被废除,乃随父亲改学岐黄。后考入东吴大学医学院学医。先后师事美籍医师柏乐文、国人西医成颂文。顾悬壶于苏州市甫桥西街,声名远播。电视系列片《苏州世纪》中的二十三集《天下吴医》就特地提到了名医顾福如。
凌元琦(1915~1944)的老师是民国时期黎里著名外科中医汝育才,诊所开在汝家桥。汝是世医,先祖汝琴舫,字锡畴,曾撰《治痘阐要》。汝育才传授弟子多名,“关门”弟子、西塘医界高手沈良新是其中比较突出的。凌元琦聪明好学,在汝师那里,从抄方子、碾药粉学起,到辅助老师开刀、再到独自做外科清创术,他样样做到熟练。元琦五年后学得真传,即回莘塔悬壶开业,后到同里设案接诊,医名于里,可惜英年早逝。听凌培荣说,父亲元琦留下许多自制的外科名贵药,冥冥中帮了娘三个渡过艰难岁月。原来上世纪五十年代,生活拮据的董氏时不时从家中拿出几个装满药粉、药膏的玻璃瓶卖给仁寿堂(莘塔老字号药材店)的郭子芳,换得几顿口粮,暂解窘迫。
由于成份不好,培荣的母亲没有固定工作,一家生活相当艰苦,为减轻负担,大哥培南(1940~)到常州读书,常年寄居姨母家,直到他工作为止。培南育有一子两女,现全家定居桐乡。
头脑活络又肯吃苦的母亲董氏做起“揹篮头”的小生意,将家中炒好的蚕豆、瓜子、白果之类,包成三角纸包,挎篮兜售,一般卖给刚放学肚皮正好饿碌碌的学生仔垫饥或解馋。母亲有时还会串点饴糖及梅饼、支酸等叫卖,为此家有的医书旧报全都撕下,裁成方纸,包这些小零食了。在零星的回忆中,培荣想起以前家中还有一本《康熙字典》,可能也就这么作贡献了。那个年代,谁稀罕印着繁体字的破书?填饱肚皮最要紧。
《吴江名门望族》一书中录有“莘塔凌氏家族”一节,详细讲述了莘塔望族凌家的发展历程。如今,在莘塔老镇区内,一条叫“莘溪”的南北向市河依旧汩汩流淌,这市河中段横卧着梁式古石桥——里仁桥,西堍是连片成群的跨街楼,它们紧密依傍着向南延伸,直至西浜小桥南的跨街楼,那已成危房的老楼原先也是凌氏家族所有,从它的建筑样式依稀能辨当年凌家墙门的恢弘气派。
用我的笔,还原真实的人文,曾有兄弟俩在莘塔凌家东墙门悬壶业医。时光无声,岁月有痕。莘溪潺潺,往事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