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原创,文责自负】
咖啡店玻璃窗上贴着的房屋出售,以及门上更早贴出的打九折的标示,没有人会再瞥一眼了。一个昏沉的角落里,阿飞搅着咖啡。他第一次看向窗外,身体逐渐暖和的二十分钟里,这是第一次——他看向窗外,是在看雪还有路上可能走过的人。
每一年羊醇街进入冬天始终冷得让人咒骂,风也许宰过猪,也了解人的骨架。风铃挂在咖啡店里面的门上,它在二十分钟前抖动过身子。阿飞看不清窗外,他的眼睛感受不到寒冷了,一只手还是要捂在腿上。他放下勺子,把椅子往里挤了挤。阿飞呆呆地看着咖啡杯想到,羊醇很久没有下雪了,三年前或者更早,我不记得了。雪给我的感觉总是潮湿的,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踩下去,鞋子总会湿。我不喜欢这种感觉。这会儿,雪是颗粒,还是狂风的样子呢?总之是下了。嗯。待会儿怎么回去?
阿飞又继续盯着咖啡搅着。没想到咖啡已经冷了,就像搅着泥,还好只点了一杯。他不觉地看向对面,一把空椅子站在漆黑里。也许当一个人处于可以容纳两个人以上的空间时,若是余留的位置是空的,而且寒冷一阵阵袭来,心里面总是会添上一层寒意吧。阿飞不确他这个想法,他摇了摇头,接着松弛了肩膀,低下头继续想到。不知道雪下得大不大,路上可能没人,换做是我也许也不会出门,不会去见谁。阿飞放下勺子看向窗外,他看不清窗外,雪还在下。他不会忘记那个雨天。那会儿,雨歇了没多久,还要继续下的样子。她站在那里等了阿飞许久了,她低着头手里没有伞。她看见阿飞,女孩看着他抖落头发上的水滴,她笑了。阿飞此时点上一支烟,靠在椅子上。他想着那次的初遇,他看到了许多椅子和人。
那时班车还没有到县城,路面和两旁的树就起了寒意。阿飞坐在最后的位置,靠在车窗上的时候,他的头总会跟着发动机抖动着撞向车窗。阿飞毫无睡意了。他看着窗外,手指轻轻敲着大腿,雨他是希望不下的,或者在空中多逗留些。车爬上坡就到县城了。车上许多人斜着脑袋睡着,他们也许会梦见雨。细雨一条条从窗子上滑下,雨终究还是下了。现在想来初次约会,与其说是有些不顺,不如说是这场雨就此把这段记忆缠住了,而且缠得那么紧,那么近。
那会儿在去往县医院的交叉口处,班车停了。先下车的女人有点怪,一身白素的裙子,脸上没有粉饰,五官却也精致。她穿着的带泥石林鞋,让这第一印象一直坠向崖底。她确实是一个美女子。阿飞贴在窗子上看着她。她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和她在一起又会是什么样子?也许至少会请求,或者怒斥她穿裙子应该配高跟鞋。泥巴地对于高跟鞋无疑是残忍的,这就是她的生活。那裙子没有褶皱也没有泥,或许掺着不少霉味了。
他揉了揉眼睛看着她。她得下地干活,得做男人该做的活。她也许是粗鲁的,不懂烂漫,和她的脚踝一样粗糙。但也许她是安分的,不会喝酒更不嗜酒。和她生活在一起是什么样子?
一个背着背篓的老人下车了,他的背篓里塞满了东西,有两个鸡蛋破了。女人拉着他的手走了。雨停了。
阿飞在出租房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两把伞。店员是一个女人。
“这种价格的伞只有这种颜色了。”
“还是要一把粉色的,贵点也行。”
“送给女朋友吧?”阿飞没有说话,她笑了。
“一共55。我还没见过送伞给女朋友的呢。”他低下头数着钱,她又笑了。
雨应该是阿飞洗澡的时候下的,窗户被打得很响。要是能在一个小时内停,那就万分感谢了。公交车去到广场需要一点时间,她得等阿飞。在雨中?伞被他攥得更紧了。雨确实温柔了一些。
有四个人找了座位坐了下来。男人斜靠在车窗上,女人坐在外面,他们的两只手合在中间。她的腿像被奶牛用蘸过牛奶的舌头舔过,不过只有丝袜破洞的大小。后座的男人揉了揉她的肩膀,她略微回头。
“小艳,下次不和你拼酒了,喝了一晚,你连脸色都没有变,就算再来几个人怕也拿不下你。只是阿轩咬你嘴巴那会儿,红了。”
“讨厌,胡说!”她看着那个叫阿轩的男人,男人只是看着窗外。她抿了抿嘴,又猛地甩了下头。男人依旧看着窗外。
“你小子没事吧,像要死一样。”
女人和男人都转过身,一个男人把垂着的头一点一点戳进前面的椅子里。
“快……快到没呀?”
“你他妈别吐我身上啊!”
“你别说话了,没看他那么难受嘛。我包里有药,你要不要吃点呀?”
“不用了,不用了,小艳儿,谢谢,谢谢了。”
“你不用管他,下次喝不了就别来。”
“怎么连你也这么说他呀!”
……
阿飞没有再听下去了。女人除了憋红的脸,其他的地方都像被牛奶浸泡过,还是纯牛奶。她的右腿一直是搭在外面的。他向来受不了三角眼的女人,妩媚总会缠住一个男人的心,像丝绸扯出的丝。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又会是什么样子?她们美丽性感,开放又或者奔放。如若嗜酒,有约她们便去,那这样的夜晚总是煎熬的。——这会儿阿飞是万般想不到她就是如此。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喝通宵,他实在不敢想象。这份感情也许浮在空中,也许是爬满刺的枯根。
路上多了些许人,雨沉默了下去。她其实并不美丽,但可爱至极。阿飞穿过广场中央时,总会想着她会在我眼前旋转一圈,然后娇羞地低下头,玩着手指。他看见了她,阿飞向正在扑粉的她走近。他看不清她的脸。
雪估计是密了起来。阿飞搅动了半个小时的咖啡,杯子口依旧是干净的。他又看向空椅子,昏暗的角落没有人,但又可以是所有人,或者一个人。阿飞想着有人此时就在那里搅着咖啡,不是白素的裙子,也不是三角眼。他只知道那个人很可爱。
风铃响了三下。
“我不喜欢喝咖啡,大冷天不待在家,来这干嘛?”
“可我喜欢喝。”
“那你拽着我干嘛嘛?”
“你要陪我,而且必须陪我!”
“两位想喝什么?”
“给我来杯咖啡。”
“那这位美女呢?”
“一样。”
“我不喜欢喝咖啡。你凭什么为我做主?我要一杯果汁。”
“好的,两位稍等。”
女人被挡进了靠窗户的位置,男人挤了进去。
“你干嘛!”
“你昨晚怎么喝了那么久?”
“她一直不让我走嘛。”
“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对不起嘛。”
“没事。冷到了吧,刚刚开门没拉住门,让你在外面多站了会儿。这样就不冷了吧。”
男人用右手拿开盖子,又用右手搅着咖啡。
阿飞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不住地想着,这是个听话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几乎百依百顺,那么一切是否就是好的。女人不会惹男人生气,也不会让男人感到煎熬。可是对于那个男的,完全被蜜泡坏了。至少他是任性的,一个男人过于任性,骄傲的大男子头颅下其实是可悲的内脏。
阿飞要了一杯温水,继续搅着咖啡想到。如若遇到新的感情,我是否是用和她一样的认知,还是回到从前,但我终究是不一样了。
那个夜晚阿飞给她打了4个电话,四个死于腹中的电话。她是凌晨5点回来的,她的身上有60岁老头喝醉缩在桌角的味道。他未曾开口,她就让阿飞睡吧,她很难受要立马睡觉。
这样像铁链抓伤地面的夜不断沙沙作响,对于她不过是杯中的凉水。而对于阿飞的劝告,不过是使水沸腾,最后滚烫了他一身,而他只能先烫熟舌头。最初的几夜阿飞试图撕扯。
“大晚上的,你就不能不去嘛。”
“为什么,也没有什么,你别胡思乱想。”
……
“你能不能不去!”
“你别管那么多好不好,只是和朋友喝酒。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应该更自由,我不喜欢被约束,而且我再说一遍,你别胡思乱想了!”
……
“你。”
“你烦不烦,你再这样就随便,我真的太累了。”
……
阿飞沉默了。每一个这样的夜晚等待就是唯一要做的事。他总会伏在窗口抽烟,在消散的烟里咳嗽,割破喉咙地咳嗽。敲门声总是显得那么微弱。他看着眼前的空,总是在想这样的夜里,她对于阿飞像夜一样漫长,可阿飞手里却没有手电。
阿飞点燃了烟,他俨然忘了一杯热咖啡和温果汁还在那里。他又看向眼前的空椅子,他想着搅着咖啡的“可爱”,此时已经缩在桌角,已经成了60岁的老头。他咳嗽了一声。
“你的热水,现在雪更大也更冷了。”
“嗯。谢谢。”服务员只知道冬天的寒冷使人咳嗽,但不知烟也会寒冷,且是撕扯般的咳嗽。阿飞的等待就像他自己一样,死过一次就醒了。
那是阿飞彻底醒悟地一个夜晚。他没有找到烟,那个夜晚只有残留的烟丝。这样的夜晚没有一根根香烟的灰烬,是抵达不了一声声微弱的敲门声的。
从便利店出来,阿飞拿出一支烟,他没有回去。他绕着房屋弹下烟蒂,砸下烟头。月光总是残忍的。他看见路面褪去的雨水,树的影子也隐在墙壁上。风也许只寻到了他,阿飞也不想逃。他能逃去哪里,不过是从等待的小拇指,逃到他的大拇指。阿飞多么希望他能看到,一个披着雨衣的男人,手里拎着还未舔到血的刀。他转瞬间割破阿飞的喉咙,阿飞无法等待他猎捕的喜悦。阿飞多么希望他是被一刀毙命,而不是等待血液流到一处漆黑的空里,阿飞无法等待他折磨的狂喜。
于是阿飞死了,转瞬间一刀毙命,他的等待也死了。
阿飞不再搅着咖啡,咖啡如若有生命,在一个小时的等待里,他可能已经患上肺癌死了。阿飞看着眼前的空椅子,只有空椅子。他一个小时里最后一次看向窗外,他看不清窗外,但他知道雪很大,街上没有人。他也知道他从不喜欢喝咖啡。
门铃响了两次,阿飞的脚印留在了店外。雪会把这些脚印覆盖,埋葬。阿飞看向雪,这一次他看得很清楚。阿飞看着雪,他想到,我想我一定会遇到一样的雪天,我不再搅着咖啡,心里还是沉积了雪,我没有走过去,却依旧寻见一点点脚印。
门铃又响了两次,但阿飞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