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支宝蓝色的LAMY钢笔,任谁见了都道好看。
我是在自习室碰到他的。
我抱了数十本现当代小说,打算在期末考前去恶补下,毕竟,我是要拿奖学金的人。
可刚摊开巴金的《憩园》,就有一阵风从我身边掠过,我抬头的时候已只能看到那背影,眼神被那气宇轩昂牵引着,穿过过道,穿过墙角,直到他在最里面那排落座。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并无人注意到我脸颊绯红,方才舒了口气。
奇怪的是,自那以后,每逢他从我身边走过,我不需抬头,总能感觉到是他,那风起的力度,那空气的流动,都无比精确地告诉我,走过的正是他。我低头,凝视着那脚步一步步走远,在刚好的时机,抬头,便能看那背影。
看书的时候,总是一抬头,便情不自禁地朝那方向望去,贪婪地去看他并不清楚的轮廓,一颗心被搅得甜蜜又温柔;恰好逢上那双眼睛时,又故做无意地闪开。
上天待我颇厚的是,在那个时候,他的旁边,坐了一个我的同班同学,而我那个同班同学又神助攻似的总是召唤我过去。再后来,她干脆让我坐过去陪她。
我仍记得我坐过去第一天的情形。我先是一边心有旁骛地读书,一边焦急地等待他来,而当我看到他迎面走来的时候,心更是咚咚地跳个不停,他一点一点地走近,我把书读得更大声了。他过了墙角,又过了第一个座位、第二个座位,在第三个座位前,停了下来。
我能感觉到他在朝我看来,然后又缓缓地挪了挪椅子,坐下。
我侧了侧身子,抬起手肘,将下巴托在手中,又挠了挠头发,把椅子往里挪了些。
可还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颗心乱了又乱。
我开始提起笔写字了,我紧张的时候,喜欢写字,一笔一划慢慢地写去,那字可能是我在看着的书上的任意一个,也可能是我想到的某句话,某首诗。
那个早晨,就在我这样的忐忑不安中过去了,我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可我的那个同班同学再叫我,我还是会去,动机不纯地去。然后装作跟她聊得很开心的样子,却还是时不时将余光扫向那个地方,看他在做什么,看他在看什么书,看他是否因我的到来有一些不同。
而渐渐地,我亦总能在校园各处碰到他。在图书馆门口,在去餐厅的路上,在水房处,那时,我觉得上天一定是在暗示我什么,我觉得我们真是有缘分,不然何以如此每日无数次地遇到,虽然每次都是相顾无言。
有一天下午,我又在上课的路上,碰到了他。那时我刚走到国旗台处,忽然就莫名其妙地回了个头,然后就看到他正一步步走来。
我的脚步被死死定住了,仿佛在等着他过来,等着他说些什么。
他就那么看着我,走来了,走到了,我几乎要先开口了。
“你去上课吗?”他嗓音低沉,缓慢。
我痴痴地盯住,许久才回过神来:“嗯。”
就是这不足十个字的对话,却让我整个人都如沐春风。我心里有一朵花,正欣喜地盛开。
我还是每日出门前穿上前一天精挑细选的衣服,然后再用上一个钟头画上自以为精致的妆容,可是我不再只是为了取悦自己了,我隐隐觉得有一个人,在我注视他的时候他也在注视我。
从那以后,我们俩见面,便总会笑笑,算是招呼。
那日,我又塞着耳机去天台,凉风吹来,我心情愉悦得像要飞起。突然看到墙上印了个影子。
“不要老是戴耳机,对耳朵不好。”
我一回头,就看到了那眼、那眉。
“噢”
我温顺地扯下耳机,却不知如何去开启下一段谈话。
“你是学中文的?”
“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桌上堆了一堆小说,不是学中文的谁会整天去看巴金、老舍、鲁迅啊!”
“好吧。”我嘴上无奈,心里却有一丝窃喜,窃喜上帝赐予的这又一次偶遇。
“那你是学什么的啊!”
我觉得除了明知故问,我别无选择,反正我只希望这谈话,可以滔滔不绝下去。
“材料。”
“那你一定很会做饭了!”
“为什么”
“因为食料、调料的比例你可以掌握得刚刚好啊!”
……
当这场聊天在欢声笑语中结束的时候,我随他回了自习室。我第一次那么近地跟在他后面,只觉眼前的身影比往日更加高大。那时候我觉得一定整个自习室的人都在看我,看我们。
我再不用偷偷摸摸地看他了,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跟他讲话,光明正大地塞给他一支口香糖。
整个校园都充溢着浓郁的桂花香的时候,我在自习室都坐不住了,央他陪我一起去折几支桂花,他个子长得高,能摘到又繁密、色泽又好的桂花枝来,我闻了又闻,一支支爱不释手。他跟我讲今年是他第二次考研,说看书看到两三点都是常有的事,说他也不知道这次再去不了喜欢的学校怎么办。
他站在那里很自然地掏出一根烟,食指和中指夹着,缓缓送到口中,有一股轻烟幽幽地飘过。
我向来不喜人抽烟,更闻不得烟味,可那一瞬间,我觉得再没有人可以抽烟抽得如此迷人,从侧面看去,脸颊越发的瘦削,那袅袅的烟气都似乎散着好闻的味道。我一时,竟无言。
秋天来了,又去了。寒冬里,到处都呵着雾气,像极了他吐出的烟圈。
自习室里的人越来越少的时候,我便知道,考研那一天越来越近了。
“我明天也要搬走了。”
他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哦”,我仍旧是头都不抬地答着,努力把纸上的字写得圆满,可是不过留下了坚韧有力的笔迹。——我的那支笔知趣地寿终正寝了。“借我支笔吧。”我若无其事地瞅了瞅他。
他递过来了一支宝蓝色的钢笔,我偷窥过无数遍的、无比熟悉的蓝色钢笔。
“昨宵风雨,凉到木樨屏。”他轻声念出了我写的那行字。
“木樨,就是桂花。”我一边作答,一边我递了笔过去。
“不用了,明年桂花开的时候你再还我吧!”他笑笑。
他搬书走的那天,雾出奇地大,看不清来路,也看不清去处,好似一切都是大梦一场。
我的那十本小说没看完,却已到了还书的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