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澄如水,月光穿过树梢,遗漏了一地闪闪烁烁的碎玉。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男人低音吟唱到。
“爸爸,月轮是什么啊?”
“月轮就是月亮,你看这月亮圆圆的,像不像一个大车轮?”
“噢……”
男孩喜欢这样的时刻,在每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一边看父亲作画,一边看月挂星汉,看月色如洗,洗去这尘世的俗。
他突然间醒来,惶恐地望着破落的挤满了灰尘与蜘蛛网的屋顶,又听到风吹拉着屋门,吱吱呀呀,窗户上的木板荡秋千似的,摇摇欲坠。
他怅然若失。自己已不知道曾多少次梦到三四岁和父亲在一起的场景了,转眼三十几年过去了,父亲的身影在他的梦里越来越模糊。他支起破败的身子,温柔地抱起那些画夹,走向画市。
“那个人又来了,真不知道一堆破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人家可清高着呢,自以为自己画的那是天上的月亮,还说咱们这些一般人啊欣赏不来。”
“画个破月亮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一个钟头能给你画出来几十个。”
他早已麻木这些人的噪杂,不再屑于去反驳什么,“我这月亮或是清冷,或是柔美,或是如弯钩,或是如那明镜啊”,他自言自语着。
“你这画的再好说的再好,不一样也卖不出去吗。”
他突然间梗塞,人群骤然间哄笑起来,那笑声都穿梭过他的心脏,直击他灵魂深处。
“听说你便是当年在这镇子里赫赫有名的余大画家的儿子?”
他有些发愣,自己的摊位前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来过,也许久不曾有人向他提起过父亲。他看着面前那双油光锃亮的皮鞋,抬起头来。
“你知道我父亲?”他略带发颤的口音说着。
周围看热闹的人多了起来,伸着脖子拉长着脸往这边看,都想瞧瞧他究竟是怎么把这男人引过来,又会有怎样的下场。
男人拿起面前的画夹,一点点翻看着,“不错,虽说你父亲当初生病去世了,不过幸好,这手艺终究是流传下来了。”
他愕然,手上的青筋呼之欲出。
“啪”男人把画夹重重地扔在桌子上,画夹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随后四处散落,里面的画飘到了一旁,像是被人遗弃的模样。
“你干什么!”他匆匆地把画捡起来,对着男人怒道。画是他毕生的心血,同样也是他的底线。
“做个交易吧,我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在画界却毫无成就,人们还都记得你父亲过去的辉煌,却大都忘记了你的模样。,你帮我画二十幅画,我会借助你父亲的名气帮你出售,卖出去的钱是我的,给你这个数。”
男人伸出五根手指,短粗的手指伸展着,手上几个金闪闪的戒指在他面前来回摆动着。
“哇……”人群里爆出一阵唏嘘声。
“这真是走了狗屎运啊,这一笔钱够这小子吃到老了吧!”
“你说这男人什么眼神,竟然看上了他,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比他画的好啊。”
他突然紧张了起来,“画二十幅不同的月亮?”他轻声问道。
“不是让你画月亮,是让你画风景,各种类型的风景画,单单一个破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我只画月亮!”他突然间抬起头,眼神犀利地盯着男人。
男人被盯的一震,“笑话!哪里有人只画月亮,再说了,月亮谁不会画,我要的是风景画,你别想给我偷工减料。”
“我说了我只画月亮!”他坚定地说着,像是在一瞬间冷静了下来。
人群里有人哈哈大笑起来,“这犟脾气上来了真是神经病一样,连钱都不认识了!”人们看着好戏,哄笑着。
男人被彻底激怒了,拉着脸阴沉地说到“你别不识好歹,若不是看上了你父亲的名声,你以为我会看上你?你不接这笔肥单,自然有一群人会找上门来求着我收留他们。”
男人愤然转身,看热闹的人哄然扑上去,把道路围地水泄不通。
“先生,您高抬贵手,看看我的画啊,我画的可比他画的好看多了!”
“先生您别生气啊,他就是一个犟驴子,您大人有大量,要不看看我的画吧!”
他坐在那里,无睹于这一切,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暮色暗淡,残阳如血,地平线上如镶金边的落日,此时正圆,光芒四射,刺人眼膜如梦似幻,好不真实。他像往常一样开始慢慢地收摊,看向四周,不知为何,今日来画市摆摊和赏玩的顾客格外的少。
“该去买颜料了”,他小声嘀咕着,说着塞了塞袖口不断掉出来的烂布头,揉了揉自己一直乱跳的右眼,向镇上走去。
“呦,这不是余大画家的儿子吗,又来买颜料啊,您可真是辛苦啊,要不要进来坐坐喝杯茶?”
他没听见一般,继续向前走着。
“人家如今可是大画家了出名了!哪儿还看得上咱这小酒馆。”
“不就是办了个画展吗,打的还是他老子的名号,新鲜不了几天,得意个什么劲!”
他愣了愣,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慌忙向那边人群拥挤的地方走去。
他抬起头,父亲的名字赫然地刻在画展的门前,他酿酿跄跄地跌走进去,自己的名字和照片被摆放在展厅的正中央,一股墨香扑鼻而来。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前厅,不顾一切地向展示厅冲去。
“这谁啊怎么这么没素质,懂不懂先来后到啊”
“前面那个人你快点拦住他,这人脏兮兮的,可别弄脏了这画”
他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向前方扑去,像只哈巴狗一样整个人摔在地上。
“先生,这里可不是什么您能随便进来的地方,请您快点出去!”工作人员站在他两米开外,露出轻谬的神色,像是他身上的灰尘随时都有可能弄脏了他那优雅的礼服。
他抬起头,视线正撞上前方的那幅画。那是一幅隽美的风景画,画中有诗,装帧精美。他惶恐地看向四周,到处都是这种绝美的风景画卷,或清婉,或磅湃,却唯独没有他的月亮。
“这不就是余大画家的儿子吗,哎呀,怎么摔成这样了!”
“哎呀呀呀,您看您穿着这么有艺术的衣服,我们都差点没认出来!”
“不,不,不,这不是我画的”,他哆嗦地嘀咕着。他突然想起父亲生前和他赏月的那些夜晚,想起父亲去世当天他的身边只有月亮陪伴。他又似乎看到了母亲生他难产时,虚弱地呼唤早先给他起好的乳名。记忆在不停地翻涌,所有的记忆里都有一个明亮的月亮。当然,那不仅仅是他的月亮,更是他在父亲去世后唯一的寄托,是他在这颠簸一生中的精神支柱,是他毕生的追求和向往。他看到那些月亮流星般的从夜空陨落,在记忆中迷失了自我,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寻找着什么。脑海中所有的月亮逐渐汇聚到一起,变成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巨大的玉盘,却在下一秒便支离破碎。
“不!不!”他终于叫喊了出来,“这些都不是我画的,你们不能这样侮辱我的父亲,你们不能这样玷污我的信仰!”
人们看着面前这个口吐不清目光呆滞的人,惊慌失措。
那个男人赶了过来,眼前这个混乱的场景让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也仅仅是一闪而过。
男人冲着保安人员喊到“快把他扔出去啊,竟敢让一个神经质的人在这里撒泼,弄脏了画你们谁能付得起这个责任?”
“先生,他就是余大画家的儿子啊。”
“无非是长得像罢了,你们难道会认为这样一个破烂不堪的神经病能画出这么好的画?”
周围的人们恍然大悟,在那一瞬间便转变了态度,开始咒骂起来。
“到底是谁让这个疯子进来的!”
“咱们镇上好不容易办了个画展,竟让这种人给搅和了”
男人看了看瘫痪在地上神志不清的他,不屑地命令着“快把他关到那个小牢房里去,等画展结束了再把他放出来,省得他再来闹事”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发疯,只是任何反抗都没有了意义。他抬起头,与这个前段时间拒绝过的男人对视了一眼,便被带进到了那间牢房。
他坐在牢房的一角,内心不再有任何的波澜,拿起一边的木棍低头继续画起了月亮,或许可以说,他在画他的信仰。
良久,他突然抬起头来,“到时间了吧”,他在内心对自己说。他抬起头,在这个四四方方狭小的屋子里,仅有头顶上方有一个小小的窗口,窗口被几根栅栏穿过。不,还不够,他在心里想着,“我需要跳起来,抓住那些栅栏,才能看到我的月亮”。他慢慢调整好自己的位置,向着头顶上方一米多高的位置纵身一跃,却因身体的极度虚弱摔了下来,扑了个空。他爬起来,再次地调整好自己,借助助跑再次跳跃,他抓到了那栅栏!手臂迅速地支撑起身体,脖子猛地前倾,然而却用力过猛,头部猛撞到了窗口的栅栏上,感到头部似乎有什么液体流了下来。在失去意识的前半秒,他终于看到了他的月亮。
他从窗口猛然摔落,嘴角却是上扬的。他想自己此时应该跳一段舞,一支只属于他和自己心爱的月亮的舞,他仿佛中看到了自己在月下独舞,一点点感受月亮的光辉渗透过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便是那月光地载体,以绝美的舞姿舞动着,在那无垠的天地之间,在那无尽的时光之外。他的心脏慢慢停止了跳动。
“妈妈,你看那边好像有流星划过”野地上,一个小男孩欢喜地说着。
“每当这世上有一个伟人去世的时候,便会有颗流星划落,那不仅仅意味着一个生命的结束,更意味着新生。”女人看着怀里的男孩,温柔地解释着。
“那,妈妈,今晚圆圆的大月亮怎么还没有出来啊”
“现在是月全食,没有月亮。”
“噢,月亮可真奇妙”男孩对着天空望着,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