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个英文——算了吧!跷腿驴子跟马跑,跑折了腿,也是空的!”聂传庆的父亲聂介臣说道,突然瞧见传庆一只手握着鞋带的尖端的小铁管,在皮鞋上轻轻地划着,随即在烟炕上翻过身来,捏着一卷报纸,在他的脖颈上刷的敲了一下,“一双手闲着没事干,就会糟蹋东西,去,去,去罢!到那边去烧几个烟泡去。”
每一次读张爱玲的茉莉香片,总是能燃起心底那一股深深地悲哀,以及那种在黑暗中突然又死灰复燃的愤恨与无奈,可悲可恨吗?
原生家庭对下一代的影响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
你说过的每一句无心的、糟糕的、腌臜的话,你的嘲笑、咒骂、颐指气使、落井下石,都一一被烙印在心里。就像无数根缝衣针,尾端针孔串着从你们褐黄色牙齿的嘴巴里喷出来的唾沫星子织成的线,一根根穿透鲜嫩的血肉,刺破骨头直插骨髓。
你说疼吗?刚开始确实是疼得。后来时间久了,就不知道疼了,人也麻木了,脑袋也迟钝了。被这些看不见的针线控制着,当那些话语传入耳朵的时候,伴随着的那些看不见的能量就沿着这些无数的针线一路袭来,刹那切入骨髓,在精神境界引起重重的激荡。更像是被困在一个连着电的牢笼,你往左边走,电击的麻木感瞬间从脑袋袭遍全身……最后不管你往哪个方向走,那一阵强过一阵的电击终究是让你变得安分,你不再有棱角,却更像一个提线木偶。
传庆,一个二十左右的男孩,本该是生机勃发的年龄,却如他父亲说的“就他,他也配,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父亲眼里传庆他不配有女朋友。他的继母说他骨瘦如柴的样子,“什么病也没有,倒像我们亏待了他,整天也不见他少吃少喝”。多么悲哀。
传庆恨吗?他父亲说每次骂他打他的时候,他总是抬着头瞪着眼睛恶狠狠的看着他。他父亲聂介臣顶恨传庆这样瞪眼看他,每次都是越瞪他就打的越狠。
传庆恨他父亲,恨他继母。他有方法可以躲避他的父亲,但是他发现他的好些地方都酷肖他父亲,面部轮廓五官四肢,连步行姿态与种种小动作。他深恶痛绝那存在于他自身内的聂介臣,结果却是永远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他心里想着,这个家迟早是他的天下。可是他已经被作践得不像人。这奇异的胜利!
他恨刘妈,甚至恨他的母亲,恨他母亲为什么没和言子夜结婚,哪怕是在最后时刻突然改变,他也不会生在这个家,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母亲没有爱过他父亲,可她爱过别人吗?他母亲嫁到聂家,就是被秀在了屏风上的一只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而传庆呢,不过是屏风上又添了一只鸟,他母亲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死在了屏风上。而他呢,已经被制造成一个精神的残废,打死他也不能飞下屏风去,即使给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
他恨言丹朱,是她抢了本该是他的位置他的家,有了她就没有他。传庆也渴望父爱,渴望母爱,渴望体会被人爱被关心是一种什么感觉?如果他母亲当初选择言子夜,一个有爱情的家庭里面的孩子,不论生活得如何不安定,一定是富于自信心与同情——积极,进取,勇敢。他一定较丹朱深沉,有思想。可是哪有那么多如果呢,一切不过虚幻泡影罢了。
在强大的现实面前,传庆无法摆脱无力改变,他成了现实的牺牲品。
传庆的内心驻防是被言子夜击溃的,“中国的青年都像了他,中国就要亡了。”就这样轻轻的一句话使他痛心疾首,死也不能忘记,那个差一点就成为他父亲的人。如果告诉言子夜他是冯碧落的儿子,他会不会对自己改观?传庆想着,做不了他儿子,做他女婿不也一样。可是丹朱不爱他,只是把他当作女孩子罢了。他憎恨丹朱,嫉妒她,正像他对于言子夜的畸形的倾慕。他终是在圣诞夜晚上的山腰上,对着丹朱一阵猛踢,一边踢一边咒骂。然后一停也不停,一直奔向山下的汽车道。
丹朱没有死。隔两天开学了,他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他跑不了。
怎么想象传庆接下来将面临的是什么?整个学校师生的审判与指责,在学校他更抬不起头了,他是一个内心扭曲有暴力倾向的人。父亲聂介臣打得更厉害了,骂得更难听了,他的继母一如既往在一旁落井下石。他的耳朵本就被打的听力不好,这模模糊糊的话倒让他心里舒服了不少。
而今这世上有多少个聂传庆?父亲的咒骂,母爱的缺失,家庭的不幸,是否激起你心底的涟漪?是否想起那些似曾相识的画面?极端病态和极端觉悟的人究竟是不多的,他们也是爱你的,只是学问低表达的方式不同,这样安慰自己是不是内心舒服点。而张爱玲的这篇茉莉香片,背后却是张爱玲对父爱的渴望。
痛定思痛,就像读史使人明智一样,我们读张爱玲的茉莉香片,就应该总结上一代的经验教训,反思自己,让痛苦在此终结,让下一代再无聂传庆,让世间再无一个聂传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