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伏到了,难熬的暑伏即将过去,而带来的两场雨,在温热中略微地激起了一派凉意。第一场雨,在我听清的时候便下了很久,淅淅的雨的下出的烟,产生了雾,黏上了窗。雨声稀疏,私以为只是风吹枝叶,户外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并非雷音,那传响格外清楚,但总辨认不了究竟。
第一场雨过去的时候,太阳浇筑大地之上,霎时耀眼起来,枝叶间隙晶莹点点地闪烁着。一小时后,户外又传来轰隆隆的声响,来自于那深远的雾中。雨雾还未完全的消散开,那种悠然地奇妙色彩,被阳光照耀出缤纷多彩的模样,而不久阴云莅临,天际又晦涩暗淡起来,灰雾茫茫中好似昏暝莫辨的腑脏深处一样,充满吃人的噩梦。当然,不过是场雨,我纯属是厌恶那具灰雾的形态,就好像从澄清的白雾中溢出的一点墨渍,又附着滥染,吞噬白雾原本的样貌而坐享其成。在阴沉的天气中,弱风无力的吹着,灰雾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又像是马上要开始泛滥起来,丧尸围城一般的前兆。
我从雾中想起海雾的景象,那是一种庞大的猛兽,和天连在了一起,好似存在着一张弧形的帷幕,曲面镜似的屹立在海央,雾中正嬉乐着的人们的身姿时隐时现。细看去,那雾是蓝色的——这是一个阴晴不定的日子,我去往海滨,所使我感到震撼,没错,正是那仿佛将整片海域包拢的雾。晌午时刚下了一场大雨,下午便促成了如此模样。我在沙滩的边缘翘首顾盼着,那蓝色的雾中景象好像蓝色霓虹灯打在白色蜡像上,不过还有真实的色彩,被蓝灯映照出的人的纹理和物的色块,就好像木刻画一样,那幽蓝惨淡的模样,我并没有感觉到海滨的欢乐,也由于那来自雾中咆哮不断的海浪声响所击溃,使我步履维艰,不再向前。
在末伏中,可能唯有晚凉使我感到轻松,不消说因为温差缘故诞生的那雨雾,随着第二次雨的到来而暴露凶恶的神态,在亘隔着骤雨之间的那一短小的时间里,使雾呈现缤纷色彩的阳光又算什么呢?就好像蕴蓄着狂野预兆的绣球花,猛地从中飞出一只凶煞的螳螂一样。我偶尔浑身打战,因为自雾中传来的轰隆隆的响声,犹似凶兽的呼噜,让我心绪不宁的在屋内,感到自我的人微言轻和危若朝露的遐想,不间断地听第二场雨声中暴露出的,那激昂着、强劲着地呐喊声和吼叫,瞬息间脑中寥寥的思绪统统合为一,如汤沃雪让我放松下来,忘掉了那雾的景象。事实上末伏的雨雾并没有那么惊人,比起寺庙宝塔的盖顶,景提边的供奉设施,荒郊野外的墓碑,不过都是些须臾的梦幻,在胸中激荡我匮乏的想象力,无法织连成衣的碎布罢了。从几时许,三伏天在我遥想中,通过回忆和想象的不断交融,产生了一种奇妙反应,有时,当我光凭着一丝半毫的迹象,便会想起值三伏天的时节。记得有一年的末伏,当凝重而潮湿的空气和古铜色的天色同时出现,弱弱的微风中,鸟雀轻快的鸣叫声中,我立即明白这是秋后暑伏离去的片刻,从入伏的彼时,通过了三伏,抵达了末伏的时节,从末伏的时节了,连年的暑伏不断离去,新的开始又踏着永恒的春夏秋冬交替不断。年年我总想着此时的夏,是否亦是来年的夏。三个庚日后,再秋冬春之后,也便是又一年的夏,不同季节里,我总会替这一季想着。虽然年年的盛暑索然无味,又燥热不堪、痛苦难耐,可是正当离去之时我总也会巴望着去感叹,就好像当做个故人一般。
末伏天,满目高楼中,雨雾中,漫天云翳中,都好似在孕育什么。秋来该迎秋,暑走该别夏,当然不可能从中冒出个不规则的存在来;虫鸣终消,令人燥热的空气虽然还持久着(连日已近四十度的气温),可也已晚,那枝叶婆娑的声响,又像是迎来什么、道别什么般。莫不是我过于奢望?百无聊赖地光凭想象臆造出的感受,那由末伏孕育和枝叶婆娑的声响就如同不存在的表象,使我发窘起来。我又回想着,夏日厌食时的遭际中,闻扑通一声,好像是谁往水池里丢的石头,这是对夏日的批判,而回想到多年前老家的三伏天中,在行将关闭院门的那一刻,流萤在黑冥中飞舞起来被我所觑见的一幕,则使我感动,这都使我对夏日恋恋不思还,产生梦魂萦绕的念恋。哦,原来我是格外喜欢夏天的,正是对不断令我感到日增稀薄情义的潮热和那仿佛捯我胃口的不适感,同慵懒并行而成的道义,使我神魂颠倒,到了这种地步却也让我乐在了其中。被浇灌的热酒微醺,而忘却了溺亡的痛苦。在一年又一年中,任着我被暑热所逼退,甚至吐露恶言,对夏日,任何人都有数不清的痛苦向其倾诉,只不过我却由那心存被夏日热化的衷心,往昔夏日中的快乐所自我感动了。就好像给我金钱的快乐一般。当然,我还是喜欢着的,季节也无妨我喜欢不喜欢,所谓衷心的真心还是存在其间,倘若我真的冥顽不化,又怎么会也为其他季节缅怀呢,即便我终究没有搞明白一件事——彼时的夏天是否和此时的夏天是同一个夏天——但是却从渐变的年月里,稀释存在于胸坎上的芒刺。那总是令我感到愤恨,使我感到旋生旋灭的生命是很自然的,在遐远的往日里,我不止一次两次从痛苦中醒来,口干舌燥,想到了喝水,却无力寻水的悲境。那时泛滥上我胸膛的慵懒,铁一般的沉重又如气球升空般的轻,我自然知道,那些慵懒的往日到底是怎样形成的,而那些愉悦幸福的生活,才是最不溷浊不清的存在,甚至可能只是表象,而非我内在的,也无法被我吸收和感知的东西。
末伏的雨雾在下午三点的时候消散了,我好像看到了天空中出现了一轮月亮,晶莹剔透般,白净的月光又好像发散着近四十度的气温,我不由想到松尾芭蕉所言的“天边夏月”,当然此刻我身边的这轮月亮是非现实的。很快,我便如梦初醒。是的,天边并没有什么月亮,除了那惨白的阴翳,但是雨其实也没有下完,只有雾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