坝上(一)

听闻秦山街道办事处已搬至秦山新区。从某个角度看,无可非议,发展如潮水,总要一浪高于一浪。然我在朋友圈得此讯,终涌上或浓或淡的的失落,以至半夜忽醒,再难入睡。

生在此地的老人,不一定分辨得清秦山镇、秦山街道,但一定晓得“坝上”这两字。坝上,多么亲切啊,它伴随着我的童年和成长。以至于无论在何处,只要听得这俩字,心里就莫名地暖和,顷刻触摸到了温情。

如今“坝上”已然是耄耋之年,它历经风霜,饱浸过往。但曾经的坝上亦是风华正茂、香气四溢的,彼时农人们在得闲时、或来贵客,最大的得意便是拎着菜篮到“坝上”。熟悉的人瞅着篮子便知道去向。

一个问:去坝上?

一个答:去坝上!

会心一笑,不言而喻。或许长川坝人的心里,“坝上”是美丽的姑娘,因而去坝上,才如此值得欢欣。

叙述的有点碎,可要从何说起呢?千言万语这样堆积在我的胸腔。


我是“坝上”人。小时候吃过早饭,奶奶就带我去供销社找我舅公。供销社的食品店门面朝北,舅公笑眯眯地坐在柜台里,亦朝北。溜过店门口的每一只老鼠,风吹过的每一片树叶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舅公跟我奶奶长的极像,欣长的身材,白净的皮肤,性格也像,不喜欢多话。他的右手边触手可及的,是几个斜放的大玻璃罐子,那是我童年最觊觎的地盘,玻璃罐里有水果糖、奶油糖、话梅、橄榄。舅公远远看见我们过去,就慢条斯理地从柜台后面站起身来,摸出两个橄榄隔着柜台递给我。

最欢迎我的食品部的另外两个阿姨。一见到我就从柜台后面冲出来,兴高采烈地抱起我,逗我唱歌,唱三首可以奖励一颗糖。于是我站在柜台上,张开嘴巴咿呀咿呀,可以唱上半天。

歌唱累了,糖也把牙齿粘住了,奶奶抬头看看太阳,惊呼一声,哎呀,日头直了,于是赶紧拉着我回家。这条路几乎每天来回,奶奶牵着我的手的样子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线,邻人看见我,笑嘻嘻地打趣:小辫子,兜兜叫,长川坝街上日日到。

长大一些,更爱供销社对面的那个热气腾腾的点心棚,铁皮做的。有油条、油煎饼、牛舌头、拉拉耙...现在的大饼是在桶里烙出来的,而油煎饼是直接放油锅里炸的。一整个油锅沸腾着,把路人垂涎欲滴的模样都诱了出来。圆圆扁扁的油煎饼上,很多大的小的泡泡肆无忌惮地鼓了起来,我总爱把这些泡泡先用手指抠了放入嘴里,热的香的脆的油的,太惬意了。也不知道为何现没有了拉拉耙,那是多么有趣的美食啊:做法跟油炸大饼一样,可它在大饼的一侧,扯了几根长长的须出来,相互缠绕一番,看上去像一只手掌,长了很多手指,而这手指之间又是串联的。为何叫“拉拉耙”呢?有次回家看到隔壁邻居们在秋收,晒谷的的那把耙子,一缕一缕梳理着稻谷,忽然大悟,大概这个“耙”就源自于此吧。吃拉拉耙显然比吃扁圆的油煎饼更有趣,它可以把那些“耙”扯下来先吃,尤其有伙伴在旁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的时候,光小指粗的一根“耙”就可以吮吸很久。

从百货商店和点心摊穿过去,供销社的两排店面遥遥相对,有肉店、布店、五金店...中间隔着宽敞的路面,农人们散养的鸡蛋鸭蛋,或者瓜果蔬菜,都拎在店门口卖。据说我奶奶的父亲和大哥很会做生意,以至于坝上的系列店面、包括食品店曾经都是“万家”的。长大一些我问依旧会灵巧拨打算盘的奶奶,哪些店是你家的呢?奶奶只是笑笑,从不回答。

右侧肉铺卖肉的是我同学的爸爸,长的白胖胖,说话的时候眼睛斜在头顶,在凭票计划买肉的年代,这眼睛的确斜的让人嫉妒。老师喊我们回答问题,若没有立即听清,老师必定要加一句“耳朵挂在生华肉店里是哇?”所以我们长川坝中心小学全体师生都晓得,卖肉的白胖子叫生华。后来,不仅老师说,同学之间也说,家长也说,直到现在,坝上人说耳朵不好使,还会自嘲:不行了,耳朵挂在生华肉店里了。虽然后来供销社改革,生华的肉店好像慢慢歇菜了。

肉店旁边,是一家茶馆店一个蛋糕摊。茶馆店里的老茶叶味浓郁的老远都可以闻到。茶店里熙熙攘攘,一群白胡子花头发的老头儿依在老旧的八仙桌前喝茶,发出“呼喽喽”的喝茶声,喝完还咂咂嘴,仿佛喝的不是老茶,而是甘冽的剑南春。

我爷爷是医生,他从来不会去茶馆,既没有闲情也不乐意。我奶奶便也很嫌弃的样子,快步离开。她去蛋糕摊。

卖蛋糕的老人的杨洪。有多老呢?小时候我觉得他大概50多岁的样子,后来我读书回来,感觉他还是50多岁。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做的蛋糕。一个梅花形状的磨具,烤热,倒入一半的搅拌好的面,舀煮的细细甜甜的豆沙进去,再覆上一层稠稠的面,最后撒上碎碎的白糖。然后底朝下地放在火上烤。几分钟后翻过来,蛋糕上面是黄橙橙的焦香,沿边一圈脆脆甜甜如冰糖一样半透明,那个香,迅速湮灭了隔壁的老茶味。坝上人都叫它“杨洪蛋糕”。很多年以后我在县城的美食节上看见它,激动极了,大喊:买两块杨洪蛋糕。当然这块蛋糕也有海盐人叫它“梅花糕”,但我认为,月河街的梅花糕才是梅花糕,白色的,上面红的绿的椰丝。而这块焦黄的蛋糕,只能叫“杨洪蛋糕”才最贴切。

东面走到尽头,有一家馄饨店,我奶奶也爱那里。掏出小小的绣花皮夹,摸出纸币和粮票,轻生细气地说,来两碗小馄饨。

猪油悠闲地浮在上面,与馄饨和葱末映照的如一碗明亮亮的水彩画。奶奶捏着调羹,一边顺时针搅拌,一边吹着气。雾气在她的面前缠绕,初冬的太阳穿过窗棂,一半铺照在馄饨上,一半在她脸上。

长川坝中学在马路边上。中学的地势明显低于马路,从教室的窗户里望出去,是行人来来往往的脚,这些脚会带着它的主人到坝上,又从坝上回家。运气好的话,会看到主人手里拎着的菜篮,一把芹菜正探出绿莹莹的叶子。如果菜篮子上盖着薄薄的纱布,那必定是主人买了油煎饼、油条或者...肉包子。上完早自习的我,眼睛不断瞟向窗口,口水也开始泛滥,然后,一双脚停了下来,轻轻叩了叩教室玻璃,我冲到窗边,奶奶的肉包便递了进来。

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光啊,我吃一半的包子,放在抽屉里,等下一节课结束再吃掉另外一半,肉包子的香味便也延续了整整一堂课。

后来,中学搬到了马路对面,有诺大的操场。于是再也没有办法坐在教室里悄悄辨别马路上的脚步了,不过也没有关系,我毕业了。

刚工作的时候,最爱的是坝上芬英面馆的大排面。面条被肉卤浸润着,光洁柔韧,汩汩地冒着香气的大排在芬英的筷下从锅里移到碗里,香气也瞬时从锅里钻进了鼻孔里,二话不说,先干一筷子。店里店外坐满了芬英大排面的忠实粉丝,又都是坝上人,常常埋头吃完半碗面一抬头,发现后来的一个熟人正坐在桌对面笑嘻嘻地看着你。

这碗面有多好吃呢?那年我要进产房,转头关照我妈的重点是:去给我买碗大排面来。我从产房出来,看见我妈问的第一句话是:我的大排面呢?

现在的“坝上”还好吗?我在下午的时候拐到了那里。之前的供销社职工宿舍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菜场,里面整整齐齐的石板案台,面孔都是陌生的。我给儿时的伙伴木白发消息:坝上再无繁华了。少时的木白曾经住在供销社宿舍,如今在堪培拉大学做教育,他速度回复:老街会住在我们的记忆里。他说,每次我回来,老街坊们都还认得我,老沪杭公路两侧的绿茵也更繁茂了。

我听到有人叫我,就在我舅公曾经工作的店面里,笑眯眯地面北而立,他们是我舅公的儿子媳妇。

忽然想,我至今不晓得曾外祖父创办的食品店在哪个位置,是不是就是这爿店呢?曾经私有,后来我舅公在国营商店上班,现在又成了我表叔的个体私营店。

那么,坝上其实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一直?

恰好一束阳光,穿过参差不齐的房顶不紧不慢地照了过来。我伸出手,试图牵住它,一半在手心,一半在手背,脉搏温暖,一切如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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