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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在不在?”
温柔里透着关心。接着是轻轻的敲门声,带着疑惑,“梅子?梅子?”
梅子听见了,但就是不答应。她躺在床上,虽然被子捂着头,却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她听着那声音从轻缓变得重急,尾音里拖出隐隐的不安,不,应该是担心,或者害怕。
梅子知道,敲门的是伟子的姑姑。昨天已经打过电话,说今天一早来,让梅子出面帮她办房产证。梅子含含糊糊答应了,但心里想不通。
梅子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心里却翻江倒海,涌上来的全是酸涩和苦楚。
梅子想起二十年前,伟子不正干,把城里买的房子转手偷偷卖给了姑姑。梅子当时是不知道的,后来知道了,虽然不同意,但是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也不好要回来。
这么多年了,姑姑从来没提过这事。昨天却打电话说要办房产证,当时没手续,现在伟子不在了,得梅子出面办证。 否则,房产证就办不成。
梅子深深叹了口气,但还是感觉胸闷。有什么东西在喉咙那儿堵着,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她不想开门,又狠不下心来一直躺着。
枕头边的手机“嘟嘟嘟“地振动,门外的姑姑开始打电话。梅子掀了被子,怔怔地瞅着手机。屏幕上的声波一圈圈散开,像平静的水面荡起的涟漪。梅子看着那涟漪一遍遍扬起,又一遍遍下落,心也一阵阵高提,低沉,扑通扑通。
终于,那闪烁的数字暗淡下去,激荡的涟漪沉静下来,梅子的心也变得平静。
她起来轻轻走到窗户前,看着外面的楼房,想着现在的房价。要是当初伟子给她们母女留着城里的房,现在应该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她又不自觉地叹气。怎么办?她心里问着自己。躲着不是办法,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终究要见。但就这样去签字吗?她本来就不同意买卖的呀!现在怎么让她去签字?如果她不去,姑姑也是奈何不得她的。走法律程序,房子是伟子的名,当然对她有利。当初四五万的房子,现在可是一百多万了!这不是一个小数字,孩子辛辛苦苦工作一辈子也不一定挣得上那么多。
提起孩子,梅子忽然又觉得理亏。孩子的工作是伟子姑父拖关系找的,虽然在人家不算大事,但对梅子来说,是解决了大问题。梅子当初还送了五千块钱和两件牛奶作为酬谢,虽然不算多,但也是一点心意。
对呀!一点心意。梅子忽然找到了症结所在,伟子姑姑应该表示一下心意呀!前因都过去了,可以忽略不提。但后果是现在必须让梅子出面,于情于理都该有所表示。
但是伟子姑姑只说了办证,其他没说,怎么办呢?梅子焦躁地在卧室走来走去。
去吧,她不情愿。不去吧,她是伟子爱人,好像应该出面做这件事。
“嘟嘟嘟”手机又振动了,是伟子的妹妹方子。梅子蹑手蹑脚走到最里面的卧室。
“嫂子,姑姑说在门口找你有事。你在家吗?”
“在,她说办证的事……”
“这个……嫂子,你看着办吧!”
梅子想让方子做个中间人,让伟子姑姑多少给点钱,就算按公平原则吧!可是方子没说,梅子自己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
梅子忽然泄了气。算了,去吧!
梅子拿起手机,装作刚睡醒的样子,懒洋洋地:“姑姑,你打电话了?在门口?哎呀,我睡着了!”
“没事没事,我以为你不同意去办了!”
“哪能,都是自己人!”梅子说着,心里却恨恨地,脸上也就带了不开心。
姑姑不知是真当自己人,还是装自己人,呵呵笑着拉了梅子上车。姑姑的孩子开着,梅子认识,2023新款路虎。
不一会儿到了办证大厅,工作人员只认梅子,签字,按指纹,站直,抬头,太高了,太低了,正好,刷脸,各种认证,梅子呆呆木木地,让做什么做什么,一通摆布,终于把房产证换成了伟子姑姑家的名字。
伟子姑姑把梅子送回了家,什么也没说,仿佛梅子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二
第二天,七月十五,上坟烧纸。
“喜子,拿过纸来!”“方子,拿过馍来!”伟子姑姑喊着梅子的大姑子小姑子,手里拿了打火机,把堆到一起的烧纸、纸钱、黄表纸、元宝、电视、手机等等点燃,口中念念有词:“爸,妈,哥,还有伟子,你们都来领吧!”
没有风,一点风也没有,火堆呼呼响起来,像是在急喘,即刻旋起一个纸灰的立柱,腾往空中,姑姑的头发被烧了一下,跌坐在地上。火星和黑色的纸屑在立柱的热气中旋转着飞起,伴随着一缕缕轻烟,在空中聚集、扭转、升腾。
梅子似乎看见,那腾起的烟雾中模模糊糊出现一张脸,浓眉大眼,害羞又歉疚地朝她笑了笑。
透过火光和热气,梅子看见伟子姑姑的身体像水面下折射的虚影,模模糊糊,一点也不真切。
立柱慢慢地扑腾下去,火星和纸屑还在纷纷飘零,纸灰由红变白,转而变黑。
没有风,但纸灰却在“噗嗒,噗嗒”……
梅子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伟子,你好狠心呀——”
三
第二年,清明,梅子的女婿星画开车拉着梅子和女儿云朵,小姑方子开车拉着大姑喜子,姑父开车拉着姑姑,三辆车在崎岖不平的小路边汇合。
方子下车,从后备箱拿了准备的烧纸用的东西递给喜子,回头又去接姑姑的东西。星画拿了梅子和自己准备的东西。云朵跑过来搀了老姑的胳膊,回头微笑着朝车里的老姑夫说:“老姑夫,您别下车,就在这儿等,我们去烧就行。”“好的。”六十多岁却精神矍铄的老姑夫坐在路虎里,慈爱地答应一声,微笑着看她们一行人走向开着各色野花的小径。
梅子一个人,什么也没拿,默默走在最前头。
刚刚下了小雨,天还阴着,路有点滑。云朵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的三个孩子怎么闹腾,养活孩子不容易;喜子和姑姑连声应和着说,可不是。星画满脸严肃,看起来颇男子汉气地紧跟在后面。
喜子注意到梅子一个人在前面走得很快,急忙紧走几步,和嫂子聊起在外面工作的云朵的姐姐烁雲。
坟头荆条丛生,绿色的叶片像一支秘密队伍,从褐色的树皮下冒出来,挨挨挤挤,隐去枝丫,在春日的雨后闪现着干净的翠绿。
“这蓬荆条长得真好!”方子感叹着。
“可不,不是都常说,坟上有圪针预示着后代兴旺么。”姑姑说。
喜子在坟头前各展开一张黄表纸,插香,摆馒头水果等贡品,姑姑在后面撑开一张宽大的烧纸,把车子房子票子等等都倒上去,云朵和星画跑前跑后地递东西。
“方子,你去把这个放好。”
“喜子,你去把那个放远处……”姑姑是家里的长辈,一边拿东西一边指挥着。
“方子,你过来,点香……”姑姑扭头看见方子,不知道糊涂了,还是怎的,喊出这么一句。
方子看了看站在远处的嫂子梅子,连忙喊:
“嫂子,快,你点香。”
梅子本来就不高兴,见姑姑居然忘了自己,叫方子点香,心里的火更不打一处来,大声地喊:“你点吧,你们全都做了就是!”
“星画,该你了,过来烧香。”星画是上门女婿,这事应该是他做,方子赶快喊着,怕梅子生气。
“不要,你们都当家做了吧!”梅子说完扭头就走。星画默默走过来接了香。
姑姑正拿了根树枝,准备点香后焚纸,见梅子这样,一下子明白自己说错话了,赶快停下手里的活儿,朝着梅子的背影说:“梅子,是我安排错了,你不要跟方子生气,不敢走,快回来!”
可是梅子决意要弄出大事情的样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云朵连忙跟老姑说,不要管我妈,她就那脾气,今儿早上我来得太迟了,她是跟我生气呢!
可是方子知道不是这样的。
四
时间眨眼就过去了,又是七月十五。上坟。
方子见梅子还是愁眉苦脸,忧心忡忡。就拉了嫂子到一边悄悄问,是不是还是在想房子的事。梅子唉声叹气说,总觉得心里不舒服,大山天天煤矿上下坑,挣个钱不容易。别人说那个房子现在可值钱了。
大山是梅子后来又找的男人,人憨厚老实,小梅子五岁,没有结过婚,当初跟了梅子来,他爸爸妈妈只有一个要求:不管干什么,只要不下窑就行。可是下坑挣得多,大山满身都是力气,就瞒着爸爸妈妈下了,这么些年,倒也安然无事。
方子说,你当初怎么不说,要是说了,我们可以和姑姑说,我想她总会通情达理的,再说了,她也不缺钱。
“说了,当时打电话,你们都没人管。”
“不是呀!这种事只能你说出来,我怎么知道你是这么想的。”方子辩解着。
“哎,算了吧,我是想这种事她应该主动说。毕竟姑父给云朵找工作,我也是酬谢了他的。”
“这个事我知道,姑父只是顺手,当时云朵是够资格的,他作用并不大。况且无论如何也不能拿你的钱啊!”方子安慰着嫂子,心里暗流涌动。
“就是这个,我感觉不舒服……”
“那好,嫂子,现在也不晚,我去说开这个意思,我想姑姑姑父条件那么好,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会答应的,多多少少给你个补偿,哪怕五千也好,只当个心顺,你说行不行?”
“算了吧……”梅子犹犹豫豫。
“那我看看,也许就问问姑父……”
烧完纸,方子开了车回城里。在路上迫不及待地打通了姑父的电话。她怕稍一迟疑,就会失去勇气。是的,只要觉得对,就马上去做。方子心里涌动着一股豪情。
她心想,顺利的话,嫂子自然知道,不顺利的话,我也没有办法,缄口不言就是,这样嫂子就会认为我没说。
方子说得很快,竹筒倒豆子般,简洁明了,直入主题,结尾还附上自己的看法,我觉得可以给她一些钱作为补偿。姑父边听边“嗯嗯啊啊”着,意思好像是听懂了,也好像是在思考。最后说,这是个大事情,我得回去跟你姑姑商量商量。
五
一天过去,没有消息;一个月过去,风平浪静,转眼到了新年。大年初三是每年一大家子在姑姑家的团聚日。方子心里有事,早早就打了姑姑电话说,我过去先做饭。姑姑连声说着好好好,但语气中却少了些往年的热情。
方子不管,心想,还能怎么样,都是亲人,不管怎么还是姑姑。
方子早早来了,姑姑打开门,姑父从红木沙发上站起身招呼方子坐下,又是倒水,又是端果盘。方子东拉西扯,客套半天,话题绕着边儿跑,就是说不到点儿上。
正当方子下决心直入主题时,门铃响了,喜子来了。
于是,和面,包饺子。不一会儿,云朵和星画带着仨孩子来了,客厅里顿时像开了的锅一样沸腾起来。
烧开水,煮饺子。方子边看锅边擀饺子皮,喜子和姑姑姑父在餐厅桌子上包饺子。
门铃又响了,在外面工作的烁雲一家子来了!她放下东西跑到厨房,悄悄对方子说,姑姑,我想常年不见老姑,给她多拿些礼品,可是又怕跟妹妹表妹不一样不好。方子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别,亲不亲不在这上面,老姑不在乎这个。
刚说完,姑姑走过来了,烁雲笑了笑叫了声老姑去客厅招呼孩子去了。这边方子赶快解释,说烁雲这孩子真懂事,她说想给你多带些礼物,我说不用。
姑姑忽然激动起来,是呀!要不是看在孩子份上,真是不想搭理她梅子,怎么那么忘恩负义,不讲道理,只认得钱……
方子忽然很不舒服,心里像针刺般疼。
怎么可以这样生气,完全不应该,完全没必要呀!话又说回来了,你说她只认得钱,你不也是吗?!
方子想和姑姑说说理,又觉得不能撕破脸。她把手里的饺子下到锅里,扭头喊:“云朵,准备吃饭……”
六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谁也没有再提起。只是年过完,清明节又上坟的时候,梅子没去。大家发现坟上的荆条丛不见了,坟头留下一个圆圆的坑。不知谁家把已经长了四十多年的荆条丛连根挖走了。姑姑和喜子气愤地骂了几句,最后大家每人铲了一些土把坑填平,又在坟周围填了新土。
槐花开了,到处散发着醉人的清香。大山歇班,下午和梅子一起来到野外,几棵高大的槐树矗立在一处河沟地,满树的花骨朵迎风摇曳。
大山举着勾子勾下一条条槐枝,梅子捋下一嘟噜一嘟噜蝉蛹一样的槐花骨朵。
累了,大山坐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休息。梅子举了手机,对着远处的田野,近处的槐树,头上的蓝天白云,地上的花草和大山,还有开开心心的自己,拍起了抖音。
晚上,梅子又拿出手机,欣赏自己下午发的视频:蔚蓝的天空,翠绿的田野,高大的槐树……忽然,画面里不知什么地方飞进了一个圆圆的小亮点,从手机一边高高的天空悠悠地落下,弧线形划过天际,掠过坐着憨笑的大山额头,擦着他的身体噗地落在脚下……
梅子哎呀了一声,倒过去,暂停,继续,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大山,大山,你快看,一颗星星落下来了……”
“怎么了?”
“星星落下来,要出事了,谁要怎么了?”
梅子自言自语。
“哪有那说法。”大山笑着摇摇头。
“也是。”梅子说。
七
过了几天,方子在姐姐喜子家。姐姐的孩子小武忽然接到一个电话,说茂林没了!
茂林是方子姑姑的女婿,才四十六岁。那天,姑父过六十六岁生日,茂林多喝了酒,引发心梗。
方子非常震惊,给烁雲发消息:“老姑家女婿,你叫表姑父的不在了……”
烁雲“啊”了一声,颇多感慨,然后发消息:
“姑姑,大山爸爸在煤矿出了事,你知道不?”
“啊?”这回轮到方子吃惊了。
烁雲发过来一张图片,方子点开,放大,上面写着:
…………
诊断:1.右侧第7-11肋骨骨折2.左侧第11肋骨骨折3.右肩胛骨骨折4.胸椎5-8棘突骨折5.胸椎8一11右侧横突骨折6.右肺下叶肺挫裂伤,右侧血气胸7.右侧皮下气肿8.左侧少量胸腔积液9.胸背部皮肤挫伤。
建议及注意事项:住院治疗。
烁雲:还好,没有伤及两腿,没有瘫痪,慢慢长好,应该可以恢复……
方子抬起头,眼前飞出好多个明晃晃的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