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张生禄在一个小饭馆重逢了。他还是老样子,干瘦的身板微微佝偻着,黧黑的脑袋瓜子上剃着万年不变的板寸头,一双上眼皮浮肿的死鱼眼半天才转动一下,只是这回他身边多了一个挽着手的女人。
我本来想立马调开视线避开这场不期而遇的见面,没想到两人“当”一下撞上眼了,他的神色中透露出一种思索疑虑的味道。我见没法了,干脆化被动为主动,大步一踏,覆上他有些犹豫的手,说:
“诶呀,生禄啊,好久不见了啊,你还是老样子嘛。”
“你是……”他的死鱼眼开始飘忽地转动起来了,突然一下瞪大,眼睛往外一鼓,“哦,小聂!”
我摆摆手,说道:“还什么小聂不小聂的,你都可以喊我老聂啦,”我又把脸转向他身旁的那个有些不知所措的女人,“这应该是嫂子吧!这么久没见,你的喜酒都没让我尝上一口,不够意思哦。”
嫂子扯起脸皮笑眯眯地应着。张生禄一揽上我的肩膀,说:“那我就今天请你喝两杯,一起叙叙旧来着。”又对老婆说上几句,她点点头丢下一句“少喝点”就离开了。
我的推辞失效,现如今也只好先应付着。张生禄拉着我挑上一张小饭桌坐下,又招呼老板下了三盘伴酒吃的凉菜和几瓶啤酒。他正打算给我倒上黄澄澄的一满杯,我连忙扶住,说道:
“不用了,不用了,我刚刚才在酒席上被灌了吃的喝的,现在还饱着呢。”
“聚会?”
“不是,我刚刚在谈笔小生意。”
“啊,还是你混的好啊,小聂。”
我尴尬地一笑,说:“你知道的嘛,还没毕业的时候我家拆迁了,白得了那么个大篓子。后来我跟着别人玩投资,没想到还真的玩出点名堂了。”
张生禄沉吟着点点头,从怀里掏出根烟点着,一阵白色的烟云从他的三窍轻飘飘地钻出来。
我见势立马接话,说:“你呢,最近怎么样?小日子别提多美吧,媳妇都拐到了,哈哈。”
他继续用鼻孔喷出一口烟,才接道:“读书深造吧。”
“那敢情不错啊。”
“哼,”,他用两根指头慢慢碾过烟头,说道:“这几年都白过了,原地踏步,还扯出一堆麻烦事。”
我诧异,询问原因,他才慢慢道出了实情。
“喂,爸啊。我会好好读研的咯。啊?好的、好的,我会注意身体啦,你也是,再见。”
张生禄终于把父亲应付掉,开始整理手里头的资料,从各种论坛和网站上下载的一大撂资源望着让人头疼。想着刚刚父亲兴致高昂地嘱咐他学习和生活的语气,他觉得心里的石头更重了——他并没有考上,相反,落榜了。只是为了讨老父亲开心,他撒了一个谎。
上一次考研准备得太匆忙,加上实习时间挤一块去了,他根本没来得及好好地备考,成绩当然惨不忍睹。所以,当家人以为他开始进入崭新的研究生一年级生活的时候,实际他正在准备二战。
这次,他又以不住宿为由,向家里要来一笔房子的租金,以供自己安安心心地读书。
英语可是他的“死穴”,几乎从初中开始英语就是及格线上下浮动,年纪的增长和分数成反比。所以张生禄想了想,翻开了桌上那本崭新的《考研英语单词》。
“嗯,ambiguous,模棱两可的,模糊的,长得有点像‘I am big’然后‘ous’是一个形容词后缀,对、对,就这么记。‘大’和‘模糊’之间又有什么可以联系的呢?比如小眼睛聚焦,大眼睛失焦,失焦以后就变模糊了嘛……好像我的眼睛最近也有点模糊了,是不是要去配一副眼镜?眼镜店这附近好像没有啊,我还要找好久……”
意识越来越飘忽,突地一个机灵,张生禄打起精神来。看看手表,恍然已经过了5、6分钟。
“该死的,我这想个什么呢。”又继续扑向书本中去。
大学的几年几乎没有正经地钻研过专业知识,张生禄捧着砖头厚的机械原理就头大如斗。面对着一张张精密的设计图,他在脑中搜刮片刻,居然还隐隐约约记得老师在课堂上吐出的几个字词“力学”、“机械传动能力”,其余的有关授课的记忆像雾一般在脑海中聚不成形,就散开了。张生禄还对曾经的高数测试颇有印象,那都是“团队合作”的结果,一道线性代数的大题抄的是同宿舍的一个哥们,统计学自己半蒙半猜地做完的,选择题则在收卷前一口气誊写完了后桌同学的答案。
备考第四天,张生禄迎来了第一个周末。为了犒劳自己,他赴约了好友的生日宴。当晚,好友搂着他的肩膀,半醉着开玩笑:“生禄啊,想要考上就不应该还来我这里混,哥会把你带坏的。”张生禄心里一沉,苦笑着没作声。
就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张生禄“毫不费力”地又落榜了。他呆呆地看着电脑屏幕上显示出来的成绩单,发现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沮丧。
“爸,我还打算继续读,读博吧,嗯。”——就这样,张生禄又为自己争取到新的机会。
就在日子还这么荒唐地过着的时候,父亲又传来了问候。
“生禄啊,你年纪在我们老家也不算小啦,有谈得拢的女的吗?要是没有,我那边有个熟人介绍了一个,条件还不错,你回来瞅瞅。”
如此,张生禄第一次坐在了相亲的台桌上。对面的女人许宁谈不上漂亮,但是也还清秀,性格有点羞涩,都不敢抬头打量对面的人。
牵线的亲戚竭力向张生禄推销她,“阿禄啊,这姑娘人不错呢,可能干了。之前她家也听说了张家出了你这么个高材生,还向别人打听呢,不就问到我这里来了!你们要是成了,也是一对郎才女貌,我干嘛不撮合撮合这桩好事呢?”
许宁被这番话涨红了脸,头更低了。张生禄看着她小小的鼻头和要滴血的耳朵尖,心里突然荡了一下,想要说什么,却张口结舌,只是眼睛瞪的大大地看着许宁。
张生禄他爸看着两个小年轻的模样,觉得要成了,特高兴,又加把火,说:“妹子啊,我们家生禄可是个好小伙呢,读书有出息,博士啊!”
张生禄只觉得包厢里的暖气瞬间结成了冰,身后空调正“呼呼”地往他脖子里灌冷气,他打了一个哆嗦。
自己的学历都是一堆谎言堆砌而成的事实,妻子是婚后才知道的。
许宁当时瞪着眼睛说:“难怪我说谈恋爱那时候你怎么那么闲,天天出来。你这不是欺负我怎没么读过书吗,拿这种东西骗我!”
两人的冷战就此开始,许宁用一堆语气词来敷衍丈夫的道歉和请求。每餐不是太咸了,就是嘴里能淡出鸟来。张生禄要上床睡觉时,许宁把腿一占位子,小小的双人床就没地儿了。她背过身去,声线冷酷地说一声:“沙发”,他就只好灰溜溜地抱着被子出去。
但是张生禄也没有感到焦灼,“如果她真的对我绝望的话,早就该离开了。”他想。果然,这场冷战持续了不到半个月,许宁又亲自终结了它。那天她正坐在厨房里折菜,冷不丁地对他说:
“你说你怎么瞒得下来啊,‘博士’以后呢,到时候你又怎么跟你爹解释?你这样子又怎么找得到生计?”
对方没接话,许宁又自问自答道:
“算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没享福的命。”
张生禄心里头一松,知道这场纠纷就这么不了了之地过去了。
目前为止,张生禄离自己的目标最近的一次是上回考研那次。他几经波折花了一笔小钱在一个人那儿买到了一点消息,其他科目又居然发挥得还不错,踩了狗屎运挤进了复试那一关,但是当他亲临A校复试时败得一塌糊涂。听力像是催眠曲一样把他的思绪带回了童年时代,正儿八经地面对未来导师时,他大腿抽搐得通了电一般,“呃、呃”半天找不到一个学术术语。
临出考场时,他似乎看到几个导师互相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他像是发了高烧似的,懵里懵懂地走出了这场噩梦。
还有一次,许宁有事出去近中午才回家,到家门口时闻到一股煤气味,立马想到丈夫还在睡觉。吓得她拿不稳钥匙,一进门就往卧室冲过去,摇醒还在熟睡的生禄。张生禄悠悠转醒,被眼泪婆娑的许宁吓了一跳。
“怎么啦?这么慌。”
“你读不进书就算了,这样糊涂小命都要丢掉!”许宁又气又伤心。
这间租的小屋子年久失修,煤气管泄露了。张生禄知道情况后,想了想对许宁说:
“我听说我二舅最近买了新房,那间旧的腾出来还没做打算。不然我问问他老人家,租给咱,还能少给点房租,怎样?”
许宁默不作声,转身去了厨房。一会儿,传出“得得”的切菜声。
“叮铃铃”“叮铃铃”,张生禄一看来电显示是父亲,立马接通了。
“嗯、嗯。我们最近过得挺好的啊,啊?对,我今年就要博士毕业了。呃,后面吗……后面还没想好,或许……或许是留校做研究吧!”
张生禄觉得自己都快被自己的谎言给迷惑得分不清现实了。一边和父亲扯着闲谈一边听厨房传来的“得得得”地菜刀接触到砧板的有力的声响,他顿觉一阵肉疼。
我听罢,不知做何表情才好。荒谬吧,我又不好当着老同学的面这样笑出来;可悲吧,我又隐隐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近之情。
一番故事,几瓶酒下来,也到了深夜。张生禄微醺,看看表,说道:“晚了,要回去了。”
我“嗯”一声,想说一句鼓励的话,却不知从何开口。只是酝酿半天,干干地说了声:
“保重。”
他起身喊来服务员结账,就匆匆离开了饭店。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觉得可笑可悲可恨又可怜,千百种滋味涌上心头,像酸液一样腐蚀得他的心直冒泡泡。
“叮铃铃”“叮铃铃”,我掏出手机一瞅,显示屏上亮着“杀千刀没良心狗日的朱屠夫”的大字。一滑接听键,把手机放在耳旁。
“喂,朱总啊。刚刚才请您吃的饭,你怎么又打来电话了啊?诶,好的、好的,我怎么会欠钱不还呢?说好了是下周还嘛,我记得的、记得的。哎呀,这个小地方谁敢对您老不住难道还想混下去?好、好,朱总再见。”
挂了电话,我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又多活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