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数月前，我和闺蜜就在筹划着要去哪里走走。今年，因为疫情，大家错过了春，错过了夏，时值金秋，百万疆土上的娇艳色泽，盈盈碧波，以及浩浩长空的温柔明媚无不吸引着我们，只是当时，我们的计划里没有彼此的父母。
我和闺蜜都生于长于农村，父母辈都是目不识丁的农民。我的父亲略好些，年轻时闯过江湖，相对见多识广的他也曾在那个年代让同辈人侧目。闺蜜的父亲虽然不识几个字，却是一个生生的硬汉，勤劳倔强，性格粗犷，年届七十有三却还勤耕不缀，老人家为家庭创造了许多的财富，却一辈子都没出过远门，没坐过飞机。说起这些，闺蜜觉得甚为遗憾，老人一生节俭，舍不得花钱，每每提及带他去旅游，他都连连拒绝，女儿知道父亲的顾忌，于是，便编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把他连哄带骗的带往了成都。
在飞机场，我们带着父母办理各种手续，由于是报团旅游，其间也省却了诸多的麻烦，加上旅行社的领队非常和善可亲，见我们带着父母出行，难免会遇上各种状况，便对我们照顾有加。父亲母亲们一路紧随着大家，生怕掉队，那种小心与惶恐与他们在家时的随性霸气有着云泥之别。我的父亲这些年有了老年痴呆的症状，常常忘事，出门在外必得母亲步步紧跟事事交代，长此以往，他便对母亲产生了深深地依赖。母亲不识字，连普通话也听不太懂，但她头脑清醒，想起去年，她一个人带着父亲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地到达墨尔本的情景，我现在还在后怕。
在飞机上，闺蜜的父亲瞪大了双眼看着窗外的风景，用整个身心感受着飞机的起飞与降落。在云端上，老人家紧闭着的双唇，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中透露出了他对世界之大的感叹，以及对这次行程的些许期待，或许此刻，他正在内心感谢自己女儿的坚持。
我的父亲由于没有和母亲坐在一起，从上飞机起就一直瞪大双眼东张西望。那一张明显瘦削与苍老的脸在口罩的包裹下，只露出一双不安的眼睛，那眼神，无助且空洞。一行人不厌其烦地告诉他我的母亲就坐在他身后的座位上，但是，他的记忆短暂且模糊。看着他在两个小时的飞行途中坐立难安，我非常地自责，无论如何，我都该安排他们坐在一起。父亲现在的世界里只有与他相依一生的母亲，作为女儿的我却常常忽视了他如今的状态，希望通过强迫他做一些事情好让他回过神来，这在无形中增加了他的痛苦。
来到四川，大家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字就是“辣”。在成都的第一餐饭旅行团没有安排，我们一行人便自行上街觅食。随遇而安加上对地形完全不了解的我们就在街头找了家餐馆就餐，点菜的时候，唯一交待的便是不要放辣椒，在我们看来，店家炒菜的锅于长年累月的使用中早就深深地烙上辣味了，再加，怎生了得。
除了我和闺蜜，团里还有一个男人带着父母出来旅游。闺蜜一家与他早于十几年前便熟识，我的母亲居然和他们一家渊源深厚，世界真是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大家都不知道彼此会在九寨之行中遇上。在接下来的六天时间里，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个孝顺父母的男人的魅力，相较于他，我和闺蜜就少了许多的细腻与耐心，这令我们十分汗颜。自然，故交相见分外亲切，我们就笑称这是“亲子游”。
我的姨此次也排除万难与我们同行，有了贤惠能干的她与父母作伴，我也省却了诸多麻烦。想想真是心怀愧疚，这“麻烦”二字怎是作儿女能说的，父母一生任劳任怨几十年如一日地善待我们，而到他们老去了，我们居然觉得他们是“麻烦”？看着他们乡巴佬进城般对世界充满好奇与惶恐的样子，大呼小叫一惊一乍的样子，他们不懂历史地理，不懂高科技，他们满脑子装的都是柴米油盐鸡鸣鸭叫菜地农田，这似乎都与现代繁华的都市格格不入。当旁人对他们投以鄙夷与诧异的眼神的时候，我们会在瞬间红了脸，于是就想纠正他们的言行，希望他们能“懂事”点，他们往往都是一边听一边嘴里嘟囔，安静了一会儿又故伎重演了，那时候，我们才意识到，父母已经变成了孩子。
来成都的第一顿晚餐，得到姨的侄女和侄女婿的盛情款待，“四川火锅，够味儿！”这一顿，吃得老人家脑门直冒汗，嘴里直哈气儿。第一日的舟车劳顿便在锦里的人山人海，成都火锅的火烧火燎中落下帷幕，九寨之亲子游，还有什么在等待着我们呢？
（二）
在这次的行程中，从成都去往九寨的路上是最为辛苦的，那将近十个小时的车程让许多人望而生畏。父母不知道所谓的行程安排，他们只是满心欢喜地跟着子女游山玩水。导游知道其间的厉害，从一开始就安排了老人的座次，这另我们这些携老旅游的人倍感温暖。
车行进在蜿蜒的道路上，这一路山峰高耸，水流湍急。那略显光秃的山头危石遍布，遥想当年的汶川特大地震，多少人被掩埋于这耸峙的群峰之下。这一路上没有什么风景，有的只是在导游一路的诉说里惨痛而又斑驳的回忆。母亲与同行的人说起了自己的小小骄傲。当年，她的小儿子也就是我的弟弟曾参与过汶川地震的救援，那枚镌刻着儿子在特殊时期为人民作出特殊贡献的闪闪的纪念章她一直珍藏着，这是她为人母亲的自豪与幸福。
大巴车一路走走停停，全车三十号人也在这过程中热络起来，毕竟，闽清只是个小地方，拐不了几个弯儿就都是沾亲带故的人。母亲一生害怕坐车，这么长的一段路程对她来说是个不小的考验，幸好大家把靠前的座位让予她，才免于她眩晕呕吐。我在后面时时观察父母的情况，看着生性开朗健谈的母亲很快与前后左右的旅友熟悉起来，一路谈笑风声甚是开心，我悬着的心便放下了。
倒是闺蜜的父亲有些坐不住。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他可能有些发慒：我们来这穷乡僻壤的地方看什么？车每停一次，他都第一个冲下去转悠透气。从来没有参团旅游的老人没有什么集体观念，喜欢自由自在。在观看大熊猫的时候，他就不与大家一同行动，想让他拍张照都遍寻不着他的踪影，好在，熊猫基地并不大，大家走散就走散了，能找到大门口，能准时集合上车便好。
在路上，我们还遇上了专供游客拍照的雪白牦牛，我们的父母从来没有见过牦牛，对它兴趣盎然。难得见闺蜜的父亲主动要求与这通体雪白的生灵合个影，照片中的他绽放出了孩童般的笑容。
到达九寨沟已是天昏地暗，热情似火的藏民用青粿酒和嘹亮的歌喉驱走了大家一天的疲惫。虽然那顿火锅并不合大家的味口，但是，却让父母亲见识了一番藏家风情。饭罢，母亲们跟着藏家小伙载歌载舞，两个父亲却不愿参与，百无聊赖地立于一旁享受自己的孤独。
这是痛并快乐着的一日。
（三）
“风景如画更胜画，人间天堂赛天堂。”这是我对九寨粗浅的评价。昨日历经十个小时的腰酸腿疼，头晕脑胀终是为了一睹她的绝世风采，在目睹了她的真容之后，我们觉得，一切都值。
晚秋时节的九寨沟是一部色彩斑斓的童话。极目远眺，苍山雪顶，宛若镶嵌在天空之上的珍珠，闪动着神秘的高贵。移目近处，红叶垂摇，倒影在碧水清潭中的绚丽色彩，宛若水底有五色油彩在顺流波动。那美，美得惊心动魄。
母亲是个颇有情趣的女人，她花二十元钱租了一套藏服让大家给她拍照。虽然，照片里的她已经年轻不再，满脸皱纹，动作也有些僵硬，但是，因了对生活的热爱，她的双眼熠熠生光，绯红的双颊里泛出了少女般的羞涩。父亲站在一旁望着母亲，满眼的宠溺。
九寨沟的景区面积很大，每到一个景点都要排队等车，并非节假日的时间居然也是人山人海人满为患，带着年迈的父母，我们须得做好保驾护航的工作。拥挤不堪的观光车上，老人家觉得十分不适，我们便想着下一站一定要为父母“争抢”到一个座位。闺蜜的父亲对如此美妙的自然风光居然不感冒，他说，在他的心里，最美的就是自己的家乡！面对他的这番说辞，我们无法辨驳却又如鲠在喉，他又说，早知道是来爬山涉水的，我就不来了，山里人来看山，这是什么事嘛！或许是连续三日的奔波让他觉得疲倦了，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即使他的精力和体力再好，也是不及年轻人的。倔强好强的他不愿承认自己累了，每到一处便让我们不要管他，他自己就在出口处等我们。但是，我们是不走回头路的，景区那么大，一旦走散，我们又去哪里找他呢？犟老头儿觉得我们小题大作了，认为一生都独挡一面的他还能寻不到回家的路？这真是一个笑话。
于是，在这一天里，我的闺蜜一边欣赏美景，一边四下找寻自己的父亲，忙得不可开交。相较于他，我的父亲要显得乖巧安静许多，除了偶尔见不到母亲的身影便着急上火外，其他时间他都听话地乖乖跟随。
不知道，九寨沟的绝世美景在父母的心里是否烙下了深深的印迹。
谁曾料想，次日的黄龙之行更加的“惊心动魄”了。
（四）
参团旅游，除非昂贵的高端团，否则，无可避免的便是购物。出门前，我的老公千交代万嘱咐，一定要守住自己的腰包，一定要管住自己时时驿动的心，不要上当受骗。当时的我向他信誓旦旦的保证绝对会冷静的，让他尽管放心。
当日，去了四个购物的地方，前面三站，全车人都还挺矜持的，除了买些牛肉之类的零食外都没有大出血。这三站的购物情况让导游很不爽，所幸这个导游还挺有素质的，按他的话说，他比较佛系，但是，再佛系也得赚钱养家呀，他向我们打起了苦情牌，说这购物的业绩直接影响到的是他的饭碗，如果业绩太差可能会被勒令下岗。这问题可严重了，全车人听着他沉重的述说，不吭一声。
最后一站是去参观藏寨，走到寨家人的家里听藏民说他们的风土人情。当然，这又是让我们去购物，只是这次没那么直接，前面加了许多的前缀与铺垫后才进入的主题——银器销售店。
无疑，本次的销售策略是异常成功的，在藏民对银进行了一番天花乱坠的吹捧后，我们也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了，包治百病能解百毒，连我的母亲都心襟荡漾，咬牙买了一个昂贵的银碗，在她心里，这块碗从此就是家里的传家宝，须得世世代代传承下去。如果说母亲相对无知，没被骗过没经验，那我和我朋友的沦陷便是无药可救的标志了。付完款的那一刻，有点头沉沉，汗潸潸的感觉。
众人皆醉唯我闺蜜一家清醒，他们仨乐呵呵地看着我们飞蛾扑火般的傻劲，心神安定，不为所动。事后，我骂她不厚道，怎么可以任由我们堕落而不制止呢？她倒露出万般委屈的神情说：“你老公让我看住你，但他小气，没发红包给我，那我就不管啦！”呜呼哀哉，遇人不善呀！
这下，导游高兴了，带我们吃了午饭，终于要上黄龙啦！
李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此话不假。而今的蜀道比李白那时的蜀道除了地理位置外还增加了另一重困难——人山人海，举步维艰。据导游估计，当日上黄龙的游客至少达到了一万，整个四川的旅游人数都是日均两三万。于是，一条仅有几百米的缆车等待通道我们整整等了一个半小时。
当缆车行至山巅，已近四点。这一日天气恶劣，山上大雪纷飞，父母的鞋都不防滑，我们的内心都十分忐忑。原本必看的五彩池也因为大雾漫山能见度非常低而错过了。原本我们的亲子团还在一起抱团前行，因闺蜜的父亲又开始不听话，非得独自行动而一分为二，我和我的父母在一起，他们几个冒雪找寻老人，那情景，苦不堪言。
在下山的途中，我们都无心欣赏身边的美景，雪一直下，脚下非常湿滑，加之天色愈来愈暗，我们的心里都很害怕，只是不敢对对方言说。父亲和母亲相互搀扶着在人潮中穿梭，我在他们身后紧紧跟随，时不时提醒他们注意脚下不要往边上走。路上不时有人滑倒，甚至还有一个老人是被人用担架抬下去的。这些情景都加深了我们的恐惧，主要是两个老人的身体状况并不是特别好，而那段路又特别漫长，我担心他们吃不消。值得庆幸的是，我们这一行人都没有什么明显的高原反应，现在只要面对山高路远的困难，努力走，终究会到达终点。
父母手牵着手毫无怨言地小心走完了这段前所未见的路。当我们冲至山下，天已擦黑，黄龙景区的管理并不好，一路上没见一个保安，没有一个工作人员，甚至是黑乎乎滑溜溜的雪路上停电了都没人及时维修，想到山上还滞留着那么多游客，我的母亲一阵唏嘘。
其实，惊险还不止于此，当晚我们必须赶往的下一个地方距黄龙三百多公里的路。在这三个多小时的车程中，风雪交加，十分危险，如果司机对地形不是足够熟悉，如果他没有足够娴熟的车技，那一切都是悬而又悬的。
神灵保佑，一切平安！
（五）
最艰难艰险的时刻一旦过去，接下来的两天那都不是事儿了。第一次单枪匹马带父母出门旅游，心里也是百味杂陈。父母的衰老并不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但我们常常在某一瞬间发现父母已经老了。我的一个朋友曾经对我说，“就在生活的某一天，我突然对父母的衰老感到十分的恼火，看着原本高大英武的父亲变得颤颤巍巍，畏畏缩缩；听他对着电话向出门在外的母亲哭着要求她早点回家；当病痛来临时，不是坚强面对，而是哭丧着脸对自己的子女说，儿啊儿，你们可能很快就没爸爸了……面对他们如此境况，我很想发火，很想朝他们喊，你们怎么啦？以前不是很能干很凶悍吗？”他说，他从小到大经常挨打，怕极了父母手中的鞭子，现如今，他却非常希望父母能像小时候一样狠狠地打他一顿，以此来表明自己的双亲还是充满血性和力量的。我理解他彼时的心情，他的恼火不是针对父母，而是对自己，对自己还没来得及好好报答父母的恩情，他们就已经坐在轮椅上寸步难行的悔恨难当。
我们的父母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活了太久，久到除了家乡除了熟悉的人和事外，其他的事物都再难进入他们的内心。我知道，我今天对父母所做的很多事情都太迟了，我的父亲虽然年轻时候也去过不少地方，但这个世界上诸多的美景和美食他都来不及细细品尝就已经失去了记忆。九寨沟的记忆他是不会留下的，但我还是十分愿意带他去，哪怕只是让他出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运动运动，我也觉得很值。而母亲，我和我的兄弟会满足她所有的需求，只希望她可以过上安稳幸福的晚年生活。
闺蜜说，她父母回到家后非常开心，逢人便说此次旅程的见闻，这个在旅途中处处给女儿“添麻烦”的倔老头儿，终于在事过境迁后咀嚼出了其中的滋味，虽苦犹甜，甜多于苦。想到在黄龙的山巅上，闺蜜冒着风雪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父亲时的焦虑，看到父亲时忍不住的“破口大骂”，而父亲先是大声辨驳，最后，自知理亏地沉默不语，亲情的流转，都在这一言一行，一进一退中。后来，我们调侃他们父女俩，“还什么亲子游，再多游几次，都要断绝父女关系了……”
其实，之所以会发生这么多的插曲，一切皆源于我们没有经常带他们出门见世面。他们在自助餐厅的着急忙慌，吃少占多；在公众场合的大声言语，目中无人；在团体中的无组织纪律，不听指挥，这一切都不是他们的错，而是作为子女的我们的错。
“子欲孝而亲不待”的遗憾，我们不能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