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门(六)
《消失的门》简介:自小丧母的主人公文江,和父亲关系一直僵持。一个冬天,几乎在失去深爱的女友宝宝的同时失去了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顾风,自此生活不断发生着变化。他总是做同一个奇怪的梦,后来又遇见一个和宝宝一模一样的女生芸芸,一切似乎都有什么不对劲,周围的人究竟和他的生活有什么关联?那梦中的门又有什么深切的含义?他的生活和周围人的生活到底会走向哪里?
1
第二天早上,我还模模糊糊地陷在梦里。就被手机铃声惊起。我以为是闹钟,艰难地翻身,拿起,正欲摁掉。却隐约看见“李荣”两字。
是李荣电话?我接起来,感到头痛。
“还没起床?”是他一贯的散漫语气。
“没,不是还早吗?”
“你活在侏罗纪吗?自己看看时间,10点了!”
“有事?”我问。
“看样子……你有事吧?”他带着狡黠的声音说。
停了一会儿,我说。
“没有。”
“那行,下午有空?老地方来,我有事和你商量商量。怎样?”
“关于什么?”
“只说来不来?”
“嗯……”我无奈地答道,挂断电话,翻身,继续入睡。
无梦。
下午很快到来,我刚刚走进过去常去的那家餐馆,准备吃饭。电话就响了起来。
李荣?我想了一会,突然记起来早上答应过他的事。
接了电话。他散漫地声音传过来:
“文江,还不来?这不是你的风格啊!”
“马上……”我说完挂掉电话,往那家餐馆赶去。
2
李荣,如果我记忆尚且不差,之前已经说过,是我一直来很好的朋友。他有种艺术家特质,为了配合那种特质抑或是为了产生那种特质,他特地留一种艺术家的发式:周边的头发都很短,整齐干净,唯独头顶,扎了个马尾,又细又短,向后伸去。他眉毛浓黑,嘴巴一圈胡子。无论隔得多远望去,艺术家的气息都像厕所的臭味一样鲜明刺鼻。
李荣那人,我很是喜欢,坦率无遮掩。我们常常一起喝酒聊天。
开始时他在学校外一家培训班教吉他和钢琴。后来索性自己开了家琴行,收拢了一群爱搞音乐的朋友。我和宝宝过去常常去玩。
他常给我说大学没意思――除了批量生产相同类型的人,消灭人的个性,动摇人的梦想之外,别无他用。他爱说:现代人,都围着一个目的在拼命地飞跑,说白了那就是钱!全他妈为了物质生活,滚它的钱!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真的退了学,说要专心致志搞音乐!我说你这样能成名吗?他笑我迂……说什么都得做自己喜欢的,管什么成不成名!
我就喜欢他这样骂骂咧咧。
3
“我的大画家,开始摆架子了?”
后脚还没有踏进门口,他的声音就传进耳朵。餐馆里人已经不少了,他坐在过去我们常坐的那个靠窗角落,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烟,俨然一个不良混混。
我指指他的烟,他无奈地将之摁进烟灰缸,熄掉。
“说吧,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感觉你不同以往。”他咳了几声,“菜都点好了。”
我坐下,他依旧这么直截了当。
“没有。能有什么?找我来干嘛?”我说着。
“我们打算组一个乐队。你给我们提供歌词。”
“乐队?”
“嗯,人已经找好了,就经常一起那几个,你见过的!什么时候我们几个聚一次。相信我们可以很成功!”他脸上露出期许的样子,好像成功就挂着眼前,只需要稍稍抬手就会摘到。
菜上来了,我们一边吃着,他一边无比激动的谈着乐队的事。我忽然很羡慕他的快乐,很羡慕他一脸期许的样子。天黑得依旧早,灯光照下来,让他脸颊的轮廓显得比平常更清晰。
我答应加入他们,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后来我们吃毕,走到外面。
他问我要不要去琴行喝酒。我点点头,我想喝酒,我已经身不由己地,爱上了酒精。
他的琴行主屋里,挂着许多把吉他,小提琴……这些用来出售,另有一套架子鼓,一架钢琴,还有几台扩音器,平常都有好几个人在上面敲敲打打。靠窗一个小圆桌,上面放茶水。他还有一个录音室,是工作间,其中各种设备都很齐全。另外有一个主卧室,一个次卧。在我们看来算是中产阶级了,我们常常笑要割掉他资本主义的尾巴。
我们就在主房里喝啤酒――度数偏高的那种。
“小玉姐呢?”小玉姐是他女朋友,刘谢琳那人离开她以后,他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喊着再也不碰女人这玩意了,结果不到一年,小玉姐出现了,这个女人长得不仅美丽,还温柔体贴。比之于这样的好女人,之前醉酒后的誓言又算得了什么呢?比屁不如——这是李荣的原话。其实小玉姐原名是杨潇玉,只是大家都习惯叫小玉,显得亲切罢了。
“在学校寝室,今晚不过来。对了,宝宝呢?”他随意脱口而出。
我怔了一下,像遭遇闷雷。即使知道他迟早会提及,我还是毫无防备。我本来不愿意再去提及,我想笑一笑打发掉他的问题的,可是握在手里的酒杯出卖了我。手在抖动,酒不受控制地洒出杯沿。
他望着我,眼睛里闪出一抹说不分明的东西,让我垮掉。
“宝宝……不会吧?”他念叨着。
我点点头,喝光酒。
“我也想不到……你们会分开。”
他没再说什么,不断往杯子里倒酒,和我一杯接一杯的干掉。
“我不会说什么安慰人的话,但是,兄弟我,陪你一醉方休。”喝醉时我听见他这么说。
于是,几个小时后,我又一次喝醉。
4
周一下午没有课,我们乐队几个人去了学校西门外的西南春天大酒店。李荣说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必须要去一个好餐厅。这个酒店装潢特别好,一看就很贵,这是我们第一次来。大家都比较兴奋。
和李荣坐在一起的自然是小玉姐,她今天穿得很美,头发盘起,插了支精致的银色簪子。
其余的我还算认识,有吉他手小军,他一向很安静,是一个有些腼腆,老实的人,他是小玉的弟弟,女友叫骆一雪,我们都叫她一雪,声音甜美,是除李荣外,乐队的主唱之一。鼓手是胖子,头发染成黄色。贝司手是鹰哥,一个年龄比我们都大的人,成熟稳重,见得世面多。原本叫他做乐队老大的,他硬是不答应,推给了李荣。
大家首先举酒干杯,各自说了对乐队祝福的话。一口干尽。
大家都很高兴,开动筷子,吃吃喝喝起来。其次就是商议乐队名称,我们一边吃一边想,想了很多个名字,比如“爆炸乐队,狂风乐队,木乃伊乐队,开拓者乐队……”林林总总的,要么稚气,要么搞笑。没有意义。最后大家征求我的意见。我想来想去,不知道叫什么为好,随口说了句:
“流浪者,怎样?”
大家想了想,都觉得好,表示有一种苍凉的味道,又不失洒脱。我本身没什么意见。李荣就举起杯子向我:
“敬我们的歌词创作人!”
大家就都把杯子对着我,让我一时不知所措。
吃罢,大家提出要去唱歌,我说你们专门唱歌的还去KTV干什么?
李荣只说了句:“陶冶情操!”
大家就都笑了。
我们找了个大包间,买了些饮料,啤酒,爆米花之类的劣质食品。
我不会唱歌,就在沙发角落里窝着,吃东西,喝酒。包间里的沙发一点也不软,硬硬地硌着背。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姿态,在那里像一条不安分的虫子般扭来扭去。我缩在那里,一定像一个没有生命的躯壳。
周围的空气里充满喧闹,每一粒空气都在跳动,震颤,胡乱地到处奔走,让这个本来就不大的空间显得有些拥挤。不过这些并没有打扰到我,我像是个缩在世界以外的生物体,一边往嘴里漫无目的地塞着些食物,一边观看着周围,脑子里还一边热闹地想着许多事情。我突然觉得,人真是,很累……
现在应该还只是下午,五点过一点,不过在包厢里,就像到了夜里一样。让我突然有些分不清时间,在这些我以为的繁杂时间里,我的思绪和我的生活,正在颠倒混乱。
我终于想的累了,看着李荣正握着话筒,尽情地唱着歌。他的欢乐,激情,周身都是。小军也特别兴奋,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灌酒,还不断过来和我碰杯。他的女朋友看上去也很高兴,不过小军再喝时,她夺去酒瓶,让他不能再喝,冲着他喊些什么――在这样的音乐洪流里,说什么话都要大声喊出来,不然就会脆弱地被洪流里的波涛击碎。小军张大嘴喊着:“什么啊?说什么啊?”他们就这么耗着,感觉很幸福。
我坐在沙发上,身陷一片喧哗,两眼空洞地望着大家。我忽然觉得李荣在叫我,我像个如梦初醒的人一样望着他,好像在说:我刚刚正在做梦呢,没听到你说什么!
他把嘴巴靠近我的耳朵,依旧用喊出来的声音说:
“文江,唱一首吧?”
我即刻摇摇脑袋:
“我唱歌难听!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因为兴奋而脸颊微微涨红,眼睛里闪烁着极度的激动。他不再说什么,而是直接把我拉起来,塞了个话筒到我手里。其余几个人也笑着要我唱一首。我拗不过他们,只好应了下来。举起话筒觉得有些陌生,不适应。我在点歌的屏幕上滑来滑去,最后还是选了那首过去和宝宝都爱听的歌曲。
音乐一响起,我就觉得有一些紧张,喉结上下不停的动了动。突然想起有一次,仅仅一次,和室友那些人一起去唱歌,觉得是一种折磨。音乐本来就大声,胀的人难受。可只要一有人唱起歌来,大家,无论唱得来唱不来,都跟着吼叫。就如同往空气里丢进一团团爆炸出声音的炸弹,把整个空间都搅得混浊不堪。人们美名曰“释放压力”。和李荣们这伙人一起,不一样。他们各自唱完一首才又轮着另一个唱。我很少唱,我一张喉咙,那声音就像不是自己发出来的一样,根本控制不住,溜到半山腰去。
我一张口,喉咙里那几乎不属于我的声音就飘了出来。在嘴边溜来溜去,我根本抓不住它们,更不要说让它们按着这个调,依着那个调好好发挥。
我唱得一塌糊涂,就像我最近的日子一样糟糕!可是大家都没有露出什么嫌恶的表情,我也唱得很卖力,很用情。这是一首比较伤心的歌曲。我一边唱着,心里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往外溢――恍惚被戳破了一个洞。
5
我们的乐队,也许可以算上我吧!就这么组成了。在我刚刚经历了失去与痛苦之后,忽然间降临在了我的生活,带着一些喧嚣和突然,将我包围。
流浪者?为什么要叫流浪者呢?是不是在这条年轻的道路上,我们都喜欢出发,喜欢用一种流浪的姿态去行走江湖?还是我们本来就像流浪的人一样飘来飘去,年轻受伤的心灵居无定所?单薄瘦弱的躯体身无所依?
干嘛叫流浪者呢?我问自己。我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总之乐队――我们的乐队就这么组建了,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喧闹歌声里;在我还没有从迷醉的酒精里走出来的时候;也在我尚不清楚过去的一切,该以怎样的方式在我的身体里存在的时刻。
生活永远在变,似乎变得绚丽多彩,却也有些让我看不真切。
流浪者?说实话,我喜欢这个无意间脱口而出的名字。我爱它如同小时候爱我的那架纸飞机,如同未来爱我自己的儿子。
最后我一个人,缩在KTV的角落里喝酒,我听见我的喉咙笑了笑,一种很久以来没有的,真挚的笑。
6
李荣说不仅仅要我写歌词,还要为乐队设计队标,并对乐队的照片,海报做艺术处理。
我很快就写出了第一篇歌词。关于梦想、青春、惆怅。
第一首歌也很快就录出来了,为此,他们几个在琴行的录音棚折腾了很久。完成后,就迫不及待把它放在网上。
这首歌我很喜欢,柔美的曲调里带着一些无奈和悲哀,让人听着听着,就像有一些什么悄悄摸进了我们心中,触动我们心灵某个开关,啪嗒一声,叫人感动,又叫人怅惘。最神奇的是李荣谱出的那几个和弦,一到那部分,就让人觉到有种说不出的东西,好像那里有一颗刺,极细极细,一到那里就把我们轻轻划伤。
7
歌曲很成功,点击率慢慢升高。
这首歌给我们赚了一小笔钱,重点是还赢得了不少声誉。大家都特别高兴。李荣就打电话叫上我,我们一伙人又去西南春天大酒店搓了一顿――“搓”是一个很恰当地用来形容聚会的字,再没有比这更博大精深,准确可爱的字了――是的,我们去搓了顿比上次还好的菜。
席间大家夸我歌词写的好,我笑笑不说什么。我除了笑,也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
后来我们不断地创作一些新歌,有民谣的味道,却又不失流行风尚。触动人,不无聊,不矫情。这种风格很受人喜爱。李荣和一雪的声音动听到简直无法形容,在我看来,一个像木头,一个像雪花。
乐队的朋友们把自己当做贝多芬,当成海顿,莫扎特,当成格林卡,巴拉基列夫……当成用生命来唱歌的人。虽然谁也说不清楚那些音乐名人的具体事迹和具体作品,也不去管“用生命来唱歌”已经是一个被叫烂俗,再叫就会自动垮掉的口号。但无所谓,大家都高兴这么称。
至于我,我向来喜欢安静。
没事我总会插上耳机,听听我写的词,他们唱出来的歌。
每晚睡前,我都爱听上一回。那些轻柔的曲调,恰到好处的和弦,把我的所有思绪都抓住,让我不由地想起很多东西――关于老家的风,老家的云,娟儿和咪咪,高三暑假海边的沙滩与落日……有时还会想起宝宝,我不明白她离我而去了,我为什么还会想起她来,但是想起她不再觉得难过,反而温暖,好像过去的回忆都成了一团团温暖的棉花,让我整个人都陷进去。
我感觉日子慢慢安定充实。生活的路载着我,以一种和谐的步调前进。我感觉自己又可以大口大口地喘气了,于是我大口大口地喘气,可是呼吸进肺里的却是寝室污浊的空气。
我知,我唯一无法看清的,还是远方,远方似乎有什么,黑色的,白色的,刺眼的和血红的,在注视着我,而我永远看不分明。
8
我们的乐队慢慢往上爬,沿着一个看不见的阶梯,爬上去。慢慢地,很稳健。
一个月,两个月……时间很快地流逝了,从我们发梢,指尖,和忙碌的脚步边上流过去。天气渐渐转暖,厚衣服脱下来,换上轻便的春衣。有些日子,还得穿短袖。
这期间,整个流浪者乐队很开心,就像一个充满了跳跃音符的容器,一碰就会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鸣响。
这些流浪者们,就像走到了一片绿草原一样,欢快地奔跑,跳跃,欢呼,大口大口地吸气吐气……我也就是在这些日子想起了无边无际的草原,没有尽头的绿色!我提出我们去哪个草原玩一次。大家都一致表示赞同。可是后来大家一直忙,忙得没有空隙。
我倒是一点也不忙碌,像一个被快速飞跑的人们抛在身后的慢行人。
我看着学校桥边的柳树,从烧焦般发黄的颜色变成新绿,现在又绿的越加饱满!
于是这一段狭小的青春,我总觉得,也像那杨柳一样,慢慢变化。从二月的冰凉里走来,穿过多雨的三月,路过忙碌的四月,停留在了五月的开头。
五月初,劳动节过后,乐队准备开一个演唱会。李荣说要去外头一个大型的酒吧,听说那里有很多大人物,指不定可以和某家唱片公司签约!他很开心地告诉我这些,并要求我必须去!
然而所谓大人物,我并不敢恭维,在我心里,那样的大人物,无非是抽着几百块一支香烟,喝着加冰精调威士忌,穿着名贵西装,鳄鱼皮皮鞋。并像电影里一样,戴一副高深莫测的太阳眼镜的人罢了。不过是在自己又肥又胖,充满丑陋脂肪与膨胀欲望的躯体外裹一层名贵外衣的人罢了。不过是被自己虚无的影子操纵着的傀儡罢了,是一种可恶的符号,一种丑陋的社会工具。
至于酒吧,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一个装满各种色彩的颜料,流溢着无数声光的调色盒――里面充斥着酒精,晃动着人影。然而我们很多人都喜欢去,却不是因为我们真的喜欢,而是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就像某人不知道任何原因地喜欢抽烟。就像我也想不出一个确切的原因来解释我怎就爱上了喝酒。
9
五一节我们本来计划着去帕米尔高原的――去在夕阳余晖下站在大草原,手抱吉他唱歌,在夜晚围着火堆跳篝火舞,看星空,搭帐篷,枕着高原睡大觉。
李荣还异想天开地计划着一定要在夜里醒来,在高原狂野的风里仰望星空,说是在漫天星空注视下享受原始的狂野。可是为了准备演唱会,五一节没能去成。忙碌……忙碌……忙碌……帕米尔高原一行,成了泡影。
李荣说演唱会成功以后去吧!大家又一致赞成。
可是谁也不会知道,帕米尔高原一行,最后还是成了泡影,成了挤涨得人难受却终究没有撒出来的一泡尿。
10
演唱会的日子很快就到来了。
下午,我们上了李荣的车,鹰哥也开了他的车来。
我们就这么带着欢乐出发。那天大家穿的皆是西装,统一的庄重的黑,好看的领带,李荣挂了一个红色领结。大家说这次唱的都是些忧伤类型的歌,不摇滚,所以庄重一些,要像西城男孩。小玉姐和我们一起去,她那天惊人的美丽。她看见大伙,扑哧就笑了,说我们这是去参加葬礼不是,李荣叫她不要说胡话。
这次演唱会当然不是葬礼,反而出人预料的成功,几首歌下来,全场都为着乐队的音乐陶醉。最后唱完几首其他人的歌后,他们谢幕,下台。就有了个稍有名气的经纪人找他们商议合作出歌的事。
那个时候,他们相互看着,觉得无法想象。后来上了酒桌,相谈甚欢。拍照,欢呼,喝酒,吃菜,频频举杯。我示意我先离开一会儿,李荣看我一眼,点点头,没说什么……
我一个人乘电梯爬到顶楼,我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有顶楼,总之就是想去高处看看,是突然之间的一种想法。
11
那里真有一个很大的平台,我走到边上,在栏杆上靠着,把带上来的鸡尾酒,一口一口慢慢喝着。五月初,夜晚的风,不再寒冷,而是有些凉爽,如秋夜晚风。风吹过来,渐渐把耳朵里原本的喧嚣吹跑了,它吹起我的头发,我才发现头发已经很长了,可以迎风飘舞。鸡尾酒的味道温和,如同一根根冰冷的丝线,在舌尖慢慢萦绕。楼下的那一片喧嚣,已经离我远去,我发现自己仍是一个热爱安静的人,生来不喜热烈。
在这里,可以看见夜晚的成都。
夜晚的成都,一半在沉睡,一半在做梦。那些黑色的部分是已经睡着的部分,那么那些光亮的部分就是它所做的梦。
我一向很喜欢斑驳这个词语,现在,夜晚的这座城市,就要用斑驳去形容!是啊,它在做着斑驳的梦,梦里有很多色彩,有各色的人群,还有有各种人做的各种梦――醒着的梦和睡着的梦,飘渺的梦以及实际的梦。
在我眼里,那些闪着七彩霓虹灯光的高楼,和只留下一栋巨大身影的房屋,就是一种梦;那些交纵穿梭的立交桥,路面上拖着长长光亮尾巴来来往往的汽车,也是一种梦;近处那家旋转咖啡厅里约会的男女,和远处路灯下孤立的人群,还是一种梦……各种各样的事物,和形形色色的人,构成了这个梦一样的城市。这就是我的世界。原来,这就是我存在的地方。我忽然觉得有些亲切,我记起小时候巴望着回家,一放学奔回去,看见家的轮廓时的那种心境。
成都啊!蓉城啊!天府之国啊!这座慢生活的都市,我在你的身体里行走穿梭,在你的时间里失去爱人,失去挚友,并且继续面对生活。你却无声无息,冷漠地做着你的梦。
瓶子里的酒告罄,我抬眼望天。黑色的天幕张开,罩住整个城市。它的周围一圈却被略微带着彩色的光色浸染。我看见了那颗星星。金星!此刻你叫做庚星,此刻你在蓉城斑驳的梦里,显得黯淡,不那么光明。我想要是去了帕米尔高原,夜晚一定要陪李荣一起去外面抬头看星空,直到脖子酸掉,多么有趣的事情啊!
在一片梦里,我看见了灯火酒绿,在灯红酒绿里,我又看到了些什么。
望着手里空空的酒杯,和天空孤独的庚星,我开始第一次觉得迷茫,觉得生活不是生活,我不是我……
我再次预感有什么将要发生,那个长久以来潜居于我心底的预感正在躁动,在膨胀并往外突出。
12
演唱会之后。大家又去西南春天聚会。那里的服务员小姐已经认得我们了,她找李荣几个签名,说也很喜欢他们的歌曲。
他们,不,我们,像战胜归来的战士一样,大吃大嚼,不亦乐乎。
是啊,不亦乐乎,使得我暂时都无法想起过去的伤痛。
我的名声也传了出去,有很几个二流乐队也找到李荣,要求我替他们写一些歌词。李荣不肯,说流浪者肥水不流外人田。我笑,他也笑。
后来有一天,李荣突然给我打电话,像第一天准备找我商议组建乐队的事情一样,不过不同的是,那时是晚上,我正在寝室一边喝酒一边看电影,看得是看了很多遍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我喜欢这部电影,喜欢那种说不清道不明,无法付诸于语言的感动,一种模糊的哲理。
“怎么了?”我心不在焉地说。
他的声音一反过去散漫的常态,变得有些慌张:“文江,过来琴行一下。”
我什么也没有多说,关上电脑,摁去电源,挂了电话就出门去。
13
李荣在琴行外面等我,他手里举着车钥匙。我问他怎么了,他不说话,悲哀地把钥匙摇了摇,示意我上车。
上车后,他才一边倒车上路一边冲我说:“你小玉姐,好几天不往家里赶了!”
我有些惊讶,就像听到说她得了重病一样,心里一沉。
“那……”我张口良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开着车,眼睛漠然地望着前方,继续对我说,我望向他,默默听着,――他一边说一边不时转头看我:“很久了已经。我发现她越来越没有耐心,和我说话,说着说着哪里不对就开始发脾气,打电话也是,讲不了几句就推说不舒服,要挂。回家也少了,以前喜欢的东西都渐渐引不起她的兴趣。”
“嗯……”除了发出这些单调的音节我别无他话。
“开始我以为我平时太忙了,有些忽略了她。我心里还觉得愧疚,可是后来我对她加倍关心,她还是……哎!”
李荣叹了口气,很少会见到他叹气,很少会见到他叹气这么长,这么重。仿佛一团发硬的哀伤气体丢进空中,然后突然化开,在空气里久久弥散。
他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一只手掌盘,一只手腾出来摸打火机,“嗒……”火机冒出橘红色火焰。他低头快速点烟,然后把打火机习惯性地轻轻甩一下,熄灭火焰,丢进仪表盘的那个凹槽。
“我不会想到,从来不会!可是一定有原因的对吧?”
他深深吸了口烟,吐出的烟雾呛得人想咳嗽。我忍住没咳。
“说了你不信!连我都他妈的不信!她会是那样的人!”
“怎么了?”
“她喜欢上了一个大款,我绝对不会想到。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吗?就是那天我们去酒吧开演唱会的时候。”
“怎么会?”我的声音在抖动。
“那是个开保时捷的男人,30岁左右。人不丑,重点是有钱。女人难道都喜欢有钱的吗?”
我哑然,这样的事情仿佛是在电影里,或是电视剧里才会发生,居然会离奇地出现在我的身边,出现在我最好的朋友之一的李荣身上。生活不可思议,就如同人不可琢磨,世上的一切都让我们难以把握。不过当时我才没有想到这些大道理。我往车身捶了一拳,车子发出一声闷叫。若是平时,李荣一定叫起来,可是他也气愤地在方向盘上拍了几掌,骂了句粗话!
我愤恨,我开始愤恨!
“你是不是觉得很愤怒?我也是!我从来不会想到她会变,可是她就是变了。一次我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我把饭菜做好了在家里等她。那是过去每周她必来的日子。可是她没来。晚上我再给她打,她说她和朋友要去外面吃。我当时就气了,我说和朋友吃怎么不带我。她平静得很,说是我不熟悉的朋友,不好。”
我想起来宝宝,顾风,想起姑父和姑母的离婚,当时姑父也是那样变心了吗?什么是爱情?什么是相守一生?说天长地久的人是不是都很幼稚?我们是不是就应该见异思迁?过去的那段感情倦了,是不是就应该找新的激情?爱情还是热情?生活还是游戏?这一切问题都让我无从回答,我不能回答,可笑,我在问谁呢?
我们是不是还太小,我们的年岁,是啊,在那些经历了无数世事的人看来,就是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是涉世未深,咬进嘴里就“嘣哒蹦哒响”的青苹果。他们说,不要给我玩那套天长地久,那么谁可以告诉我,什么是生活,什么是爱情?
我承认自己有些蠢,或者愚钝,对于许多道理不能有独到的见解。我的思维甚至还停留在小时候对一架纸飞机的怀念,把它视作我的童年英雄。我的记忆甚至还老套到,记得小时候一个巨大的石头和石头上发生的故事。我居然希望凭着两双纸飞机的白色翅膀,在这个大风大浪的世界里展翅飞翔。
所以我还承认我有些幼稚。是啊,即使我已经是一个早就成年的大人,还有比我更大年岁的人,他们是我们的大人。那么,大人们,请你们谁来告诉我,我不明白的东西。
我听见很多人在说:“你不明白的很多啊!等你多经历些就明白了。”
“那么你们经历过了,明白了什么呢?”
“哎,你还小啊,不能过早地知道这些。”
我只是设想一个这样的对话,它很普遍,我们都会像必定要经历一些什么一样遇见这些对话。
不过我一直在思考,经历过许多的人,他们到底知道了些什么?还是忘记了些什么呢?总之我不明白也不愿意去想。
李荣继续说道:“妈的,什么朋友!今天晚上我亲眼看见那个保时捷男把她送回来。简直不要脸了,欺负人欺负到脑袋上了不成。我夺门出去就要打他,小玉那娘们要死要活地把我拉住。我看了她一眼,重重地看了她一眼。她没有抬头看我的眼睛。我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我甩开她,走进屋子里。
保时捷男什么时候走的我并不知道,不过她过了很久才进来。我冲门口喊她滚。这是我第一次对她发脾气。她沉默很久没说什么,却站着不走。我叫她滚去找保时捷男,她就哭了,说她找那个男的是为了给我提供更好的平台。 说我们现在的这个经纪人没有他有钱。
我能说什么。她一哭我心里就软,我还是生气,特别是听到钱!我就来气了,说我就是跪着讨钱也可以供她。她就哭了,一边哭一边冲出去。我站在窗子边上,看着她一个人在街上打车,我心里就难受。我真想冲过去拉住她,告诉她我错了,然而我没动,我没有错。我就是那个时候给你打电话的。”
“所以你是想看看她是不是……”
“对,她是不是去保时捷男那里去了,如果是,那么就真的彻底完了。”
“可是怎么知道她打的车怎么走?”
“她和我的手机有位置绑定,GPS定位可以随时知道我们各自在哪里。”
我才注意到他早就打开手机定位导航,夹在导航器上了。我无法找出什么话来安慰他,我想此刻他心里一定混乱如麻。三年的感情,已经走向了悬崖边上,再走,就会跌落,粉碎,不留一点完整的记忆。现实有些残酷往往就因为,人与人之间,一切甜蜜和过往说碎就碎,不过是一个脚步的距离。
对于现在的李荣而言,这是他最后的希望,就像遥远的世界一抹光亮,他现在正追逐着这个光亮,伸手,尽力往前伸过去,抓住,展开手掌――继续明亮就是光明;熄灭,便是黑夜。他在做最后的一搏,我同情他,同时深感,他比我伟大――如果“伟大”这个词可以不那么抽象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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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自己陷进座椅,看着窗外,夜还不深,街道上有许多逛街的人,商店里灯火通明宛如白昼。还好道路算得上通畅,我们一路走得不拥挤。我默默看着窗外的景致,缓缓进入我的视野,又逃出去。我的眼睛留不住任何一个画面,我想回忆一点点什么,但是脑袋麻木。李荣也没有再说什么,有些焦急地开着车,换挡踩离合都有些力不从心。我转头看着他的手机,屏幕上两个缓慢移动的点越来越近,我明白那个点就是李荣所有的希望,是他的疼痛的希望。我又看见其旁边那个精致的装饰品,里面镶着李荣和小玉姐抱在一起的照片,李荣搂住她的肩膀,她笑得特别好看,就像春天刚刚开放的一朵樱花。记得那次宝宝看见了,对小玉姐大加赞赏。小玉姐还答应要在她生日那天,送她一个那样的装饰品,把我和宝宝的照片装进去。
亲爱的,一切,都会变的。人,事,和窗外呼啸的风,甚至这座你无比喜爱,留恋,让你哭与痛的都市。
15
最后,我们跟上了那辆出租车,李荣极其小心地跟在后面。我们随时可以望见它的绿色屁股,下面的那一条后备箱的缝,像一个不怀好意的讥笑。
出租车往富人区去了,富人区住着小玉姐她父母。记得之前他们二人初遇,决定一起时,小玉姐的父母强烈反对。可是她母亲是音乐老师,看到李荣后,觉得他有很大天赋,是可塑之才,很是喜欢,倒是她父亲,依旧有些排斥。
最后,出租车左拐右拐,在一个别墅区门口停下来。李荣忽然刹车,停在远处。这里我们只看得见她像一个小小的点。往门口里消失而去。
是保时捷男的住所。
我看着李荣,他嘴角挂着一抹陌生的笑,像是一道显眼的伤痕。他直直望着那扇大门发呆。那代表着金钱与富裕的门,精美的门,和柔美到无与伦比的灯光,和我们恍惚隔着,长长的距离。很长很长,我们用一生也难以走近。
我想这个时候李荣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呢?他是一片空白还是杂乱无章?
总之我可以确信,当小玉姐像一个细点一样融进夜色渲染下的门时,在李荣生命里,她也成了一个点,逐渐远去,无法唤回。
“要进去吗?”说完我再次觉得自己蠢。
他倒车,掉头,离开。
“今天周五吧?”
我点头。
“陪我去转转。”
我再点头。
我们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与街道间转悠,彼此不发一言。我默然看窗外,李荣漠然看前方。沉默,是最好的沟通方式,李荣现在,只是需要我陪着他。我也发觉自己,突然需要很多人来陪着,我孤独。我被孤独吞进肚子,被它的胃壁压迫,挤的喘不过气,被它无声无息地消化。我闻到它胃里的酸味,不对,是我的酸楚。
我们开着这辆旧车,慢慢地来到了郊外,道路平坦,笔直,无人,像从黑夜里蓦然长出来的一般。
李荣开得越来越快,早已超速,感觉像飞。我转头望着他,他不好意思,强力挤出一个笑来――“对不起,江子,不拿拿你的生命开玩笑了!我慢些。”
我直视他,仿佛他说错了话:“不,再快点。”
他惊异地迟疑几秒,叫了句好兄弟!就踩足油门,引擎声在长夜里拉出巨大回声,像是把这蓉城的黑夜划破。
飞奔!飞奔!飞奔!
童年的梦想就是像一只纸飞机一样飞翔,自由自在。可是不能飞啊,就可望奔跑,像一阵狂风,像动画片里面的人物,有着超常的速度。
在这条城郊荒凉的道路,无其他人,无其他车。只有我们,两个失意的青年人,在速度的刺激下,在悲伤的浸泡里,在青春荷尔蒙的爆炸中,飞驰在孤独的路上。一路的夜景,和路灯,极速掠过我们留下一种消失的印象。风割得玻璃直响。在这天地间,我们感到前所未有的伤心,一种巨大的悲壮,像被刺上一刀还举刀冲锋的战士。
自从顾风死去以后,我就意识到,死亡是一件简单粗糙的事情,可是没有多少人愿意去死。死亡的开始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它的过程却可以简单粗糙。
此刻我们并不想死,我们还很年轻啊!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有经历。还不知道经历了那么多后我们会知道些什么?还不会像一个真正的大人一样告诉我们的后辈,你还小,经历多了自然就清楚。还没有被他们厌恶!
我们只是被生活开了个玩笑,于是我们拿生命开玩笑。
生命多么厚重啊!没有了生命就什么都没有了!哪里可以开玩笑呢?
是啊,我们是懦弱者,是胆小鬼,我们拿生命作儿戏。告诉比我们小的年轻人,千万不要学我们,是啊,怎么可以学我们呢?我们多么失败。
我在那一刻突然明白,为什么顾风会写下那样寒冷滴血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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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很年轻啊!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有经历。还不知道经历了那么多后我们会知道些什么?还不会像一个真正的大人一样告诉我们的后辈,你还小,经历多了自然就清楚。还没有被他们厌恶!
我们只是被生活开了个玩笑,于是我们拿生命开玩笑。
生命多么厚重啊!没有了生命就什么都没有了!哪里可以开玩笑呢?
是啊,我们是懦弱者,是胆小鬼,我们拿生命作儿戏。告诉比我们小的年轻人,千万不要学我们,是啊,怎么可以学我们呢?我们多么失败。
我在那一刻突然明白,为什么顾风会写下那样寒冷滴血的话。
后来,李荣开累了,停车换我开。他说是时候回去了。
我就把车一直往回去的路开,刚才的激情与疯狂已经耗光,我开得慢。
李荣在副驾驶抽烟,一根接一根。
我觉得,他是可怜的,现在,这个狭小的汽车的空间,就是他所有的世界。他已经不会再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