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二十年的时光,说半句再见

文/尘间红叶

图片发自简书App


1


16岁那年,我喜欢上班里的一个男生。他黑黑的瘦瘦的,写一手漂亮的字。我们是板报组的成员,每人都有自己的分工。我总是在背后偷偷看他把我的文章一笔一划地抄在黑板上。

他会莫名其妙的对我黑脸,我搞不清是不是自己的字写的太烂,也毫不客气地冲他翻白眼,小气鬼。

喜欢他,只有我最好的朋友大英知道。可就在初中最后一年,她要退学了。她嗜酒如命的爹,供不起俩闺女上学,而她是放弃的一个,她的成绩比我好。

看着她在黑板上的留言,我趴在书桌上哭了。而那个没心没肺的傻小子还在背后跟人说,她怎么哭了。

我哭是因为一起前行的路上,少了最好的伙伴。我哭是因为心底的秘密再也无人倾诉。

冬季来临,他和班里的四个男生一起穿上了绿军装。终于打破了班里男女不说话的界限,女生纷纷买来花花绿绿的贺卡,写上祝福的话语。我也买了,却迟迟下不了笔。

一周后的某一天,他的座位空了,整个教室也空荡荡的。我再也看不见那个穿浅蓝色衬衣的身影,忘记了掉泪。

2

中考了,第一次预选就考砸了。

父母和爷爷奶奶的关系更紧张了,父亲丢了乡政府厨师的工作,奶奶矢口否认当初答应帮我们添钱修房的事。二叔结婚时,爸让出了那座好房,这座房梁已折了两根,只好用两块铁板固定。

我想不到,中考落榜会怎样;可上了高中又会怎样?我想走,离开家。去一个很远很远,无人知道的地方。

学校宣传栏里的招生简章救了我。谁也没告诉,没商量,我跟老师要了准考证。

离开学校的那天,正值午餐。大部分同学都回家了,我等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才背上书包,搬起自己的凳子。走过讲台,想要写一句祝福的话,却发现自己连说再见的勇气也没有。

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发现我的座位空了,我走之后,会不会有人为我流泪……

3

一起上职校,也有原来班里的同学,我们的关系并不密切。

也许是对初中三年投入的感情太多,在职校的两年我对同学都是淡淡的,对集体活动也不积极,以致于那段记忆都是模糊的。

只记得,曾收到兵哥哥的信,不是他。是另一个曾在入伍前向我要照片,而我没给。

给他回了信,好像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分,不该拒绝一份纯真的友情。

知道他也在那里,却不敢问一句:他还好吗?

与兵哥哥的联系断断续续,也收到他用弹壳拼成的花儿照片,还托战友的女友,我的新同学照顾我,我有点难为情。

那个女生又瘦又小,我又胖又壮,哪轮到她照顾我啊!

心渐渐也凉了,他是真的不喜欢我,这么久了都没有联系我。

4

毕业了,我分配去外地。

临行前,想要熨衣服,去四叔家借电熨斗。四婶说被谁谁拿走了,可我明明看到盛熨斗的盒子就在衣柜上。

回家后,我委屈的哭了。父亲火冒三丈,觉得我丢他的脸。身为家中长子,他为四叔盖房子,娶媳妇,安排工作。到头来,爷爷奶奶只亲老儿子,小孙子。

我们的窘迫,视而不见。

母亲气不过,去找四婶,拿回了电熨斗。我感觉到无心无力。

走吧,还是走得远远的。

走了还是会回来,想家想父母。每逢电视上警笛鸣响,打击坑蒙拐骗的节目播出,母亲就心惊胆战,害怕我会成为受害者。

而我回家后看到明亮的新房子,父亲腿上的伤,心里难受。为了盖房子,父亲在家盯着,母亲套着牛车拉土。为了找到撞父亲的摩托车手,凌晨两点母亲蹲在路口守候。家中亲人无人问津,无一援手。

未满20岁的我,在心底做了一个决定。买一套大房子,接父母来城市里,离开这个冷漠的地方,一家团聚。

妹妹来这个城市上大学了,手续都是我领着办的。接待的学长不允许家长跟着,却对我放了行,问我是那个学校的,大几了。

我张口就答,海大,大四了。

那哥们把体检表双手递给我:学姐。

我心里那个美呀。

带着妹妹,领着父亲,爷仨在绿树成荫的大学校园里穿行。父亲说,就象在画里一样。

中午我领他们去餐厅吃饭,要了三个菜,一个汤。我问爸够不够,爸嚼着清脆的小虾米,连连点头,可妹妹却哭出了声。

“娘,娘没来呀,她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好的饭——”

我的眼圈也红了,仰着头,望着天空。

快了,就快了。

5

一起来这个城市的同学,大部分回了老家。

快要坚持不下去了,我一次次在无人的街头奔跑。风不停,我也不停,直到精疲力尽。

我结了婚,贷款买了房子,有了孩子。说好产前回老家呆一段时间,因为孩子生下来,父母就会来这里,帮我照顾孩子。

我是为了离开,与老家做一次告别。

2003年的非典,成了最大的阻隔。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肚子越来越大,在家人的极力反对下,最终放弃了老家之行。

心里不是没有遗憾,只是想着以后还有机会再见。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土地,那里有我儿时的伙伴,喊我乳名的乡亲,我的师长同学,不似亲人的家人,我怎么能轻易舍弃呢?

又有谁能想到,这一别就是十年。我已经有10年,不曾流过泪。

孩子出生后的冬天,父母来城。与爷爷奶奶彻底闹翻了,最后请人出面,交了钱,下了跪,才上的车。父亲一脸决然,我的心嘶嘶地疼。

对于爷爷,那个在大城市里工作了大半辈子,又回到故乡的大家长,我还是有感情的。小时候,我和妹妹抢着拉他的手,来我家吃饭。因为他说我家的水甜。

一家人走到今天,我是最大的导火索,可他们心中对彼此的积怨却是日积月累,无计可除。

来城的第二年,父亲就病倒了。长期透支的身体和精神一下子垮了。病情稳定后,他苍老了许多,再也不能工作。母亲不服输的劲头支撑着她,连续工作10年,不停歇。

而我成了聋子,瞎子和哑巴,有意无意失去了故乡所有的消息。

爷爷有不薄的退休金,奶奶还帮着老叔照顾孩子,想来身体康健,衣食无忧。

英子结婚了,有一个女儿,老公很凶,还动手打她。她姐姐高考失利,在一场大火中丧生,妈妈也成了痴人。这是母亲来城后告诉我的,除了心疼,为她做不了什么。

6

直到2013年,我决定陪父母回老家。

父亲的病不能再拖了,必须办理户口迁移和医保。联系老家时,听说爷爷病了,要手术。

爷俩打了一晚上的电话,给四叔,他不接。第二天要到奶奶的电话,打通了,又被挂断。好不容易说上话了,和爸又是一言不合,不欢而散。父亲连端屎端尿的胶皮手套都准备好了,又一次心灰意冷。

我预想到此次回家之行的艰难,却未料到是一场鸡飞狗跳的闹剧。

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庭院里,搂着白发苍苍的小脚老太太,我失声痛哭。而她一脸的平静从容,连声音都没有起伏。爷爷把拐杖捅在地上“咚咚”响,叫骂着父母的名字,要把我买的东西都扔出去。四叔利用职务之便,扣下了村里的公章,死活不肯开证明,我的心里一片苍凉。

父亲无可奈何,只有长长的叹息。

我和母亲去了乡里,找到分管村务的书记,他竟然是我的小学同学。在他的帮助下,事情得到解决。我也答应,回城办完手续,劝父亲见爷爷一面。我心怀欢喜,以为替父亲和自己找到了一条回家最近的路。

火车上,一连三天三夜没合眼的我,打了一个盹。头磕在车窗上,醒了。听到父亲如释重负“快到家了,还回去干嘛,再也不回去了。”

一股火冲上头,我冲着父亲喊道:你怎么能这样!周围的人都看着他,他也生气了“你好,不也被骂出来了?”

“我还不是因为你吗?”

一句话吼出来,爷俩都愣了。我扭过头去,眼睛看着窗外。“子不言父之过”,我也叹了一口气,我想的太简单了。

事后我几次提及,都被父亲压下了。春节时,我问他:你不会后悔吗?

他沉默着,很久。我以为听不到回答。

他说:这些年,我问心无愧。

他还说,等他和母亲百年之后,让我们把骨灰撒向大海。魂归何处,心安何处。

我不会再提了,也不能。

他也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一身病,哪一样都经不起折腾。

7

2015年的冬天,他的病突然加重,被送进医院。母亲偷偷告诉我,爷爷去世了,夏天的时候。老家村支书来的电话,要父亲回去一趟。他不肯,连我们都瞒着。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爸说了,上次回家四婶都说不认识你,他不希望你再因为他受委屈……

看似冷漠的父亲还是伤心了,对自己身体一次次折磨,来完成心灵的救赎吗?

父亲,我错了,也终于明白。

这世上不是所有的家人,都称得上亲人;也不是只要你愿意走近,就会有温暖的怀抱。

没有什么是不可原谅的。放下吧,你太累了,也该歇歇了。

理解了父亲,也宽恕了自己。我不再纠结道德与情义的分歧,不再承受双重的否定和背叛,我觉得自己得到了救赎:父母身在何处,我心在何处。

8

2016年春天里,收到上次帮忙的老同学的信息:老家的房子拆迁了,人们很快就要搬进新楼房,再也找不到原来村庄的模样。

我觉得,真的该说再见了。

9

2016年七夕节,一大早街角的花店门口摆满了美丽的花束。我对自己淡然一笑,结婚十几年了,老公从来不是个懂浪漫的人。

平淡的日子。

下午快下班了,我的手机上有两个未接陌生来电,刚删除,又打来了,我接了。是久未联系的老同学,职校的也是初中的。

她问我,刚才的电话怎么不接?

我以为是她打的,她说不是,是浩天!

我懵了,“他不是当兵吗?”

“你傻啊,都多少年了。快回电话吧,废了这么多周折拿到你的新号码,你却不接电话,太令人伤心了。”

我被拉到初中同学群里,整个人还是傻的。

熟悉的名字,声音,真的是他。

尘封的往事如潮水般涌向我,此刻我心甘情愿被淹没。

私聊时,我知道了那么多与自己有关的过往。

原来他是喜欢我的,一直都是。

还有晚自习停电,从背后扔过来的半截蜡烛,令我心存感激二十年,竟然是他。

当兵后给我写了信,却在兄弟收到我的回信后,藏了起来。

19岁回家探亲,在街上“巧遇”回家探亲的我。那是最后一次见我,从此失去我的消息。

再回家探亲,都会去相遇的街头,与同学兄弟聚会,谈论的话题总少不了一个我……

早已过了耳听爱情的年纪,我觉得自己的心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装着现实的生活,一半沉浸在过往中无处自拔。

夜深了,带着耳机听他空间里的歌,几乎每一首都有那么一句戳中我的心窝。还有一首诗: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我那颗坚硬无比的心,快要碎了一地。

他说,要到号码后,也犹豫了。最后还是决定联系,只想问一下: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我问他,在哪里?

他说,黄岛出差。

黄岛——青岛,相距不足百公里,却隔着长长的跨海大桥,深深的海底隧道——咫尺天涯。

第二天联系上大英,还担心她会不会不理我,恨我一走了之,杳无音信。接通电话,那一句“烂叶子,可找到你了”,令我泪如雨下。

一尘不染的感情,一问一答中皆是笑中带泪。多么不容易,我的泪,你懂。

舍不得放下电话,却还是要说,再见。

其实,知道心里牵挂的人安好,就已足够。

爱情,友情,亲情;我从未奢求圆满。多年以后,纵使有那么多的遗憾,我也要在心底补上半句再见。

期待着有生之年,还会相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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