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苍头最终还是去了祁连池。
他是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后,才在第二天的清晨出发,与他随行的只有向来无所事事的刘阿奴。
秋雨萧瑟,从拂晓时分就开始下,乌云阴垂之下,整个世界一片昏暗。刘阿奴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一路连喊晦气,张苍头却不为所动,仿佛雨从来没落在他身上一样。
祁连池在昆吾山上,离秀容川有十多里路。他们到达山脚下时,已有几十个敕勒骑士在那里等候着,其中还包括正无聊得数着雨珠的高市肱。
黄胡子这回看上去萎靡不已,才一个晚上,他就像是消瘦了好几十斤。
“先生你要是再不来,我就得饿死在这了。”他声音喑哑,似乎还带着哭腔。
刘阿奴很是惊讶,“你还会饿死?”
“为什么不会?”
“我以为把你身上的肉割下来,都够军营里人吃上几个月了。”刘阿奴啧啧称奇,“谁都可以饿死,偏偏你不能。”
高市肱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致,他绕过小灰马,走到张苍头跟前,一手拉住了后者坐骑,“大人昨晚来过一次,又回去了。他说除非我等到您,否则一辈子就得待在这。先生啊,我这就带您上去!”
张苍头道,“我知道路。”
“您来过?”
“没有。”
高市肱愣在原地,心里忽然很想拔刀把这个老头砍下马,但他不太清楚尔越负山到底想要的是一个活人,还是说只要脑袋就好了。
张苍头自顾自地骑马从高市肱的身边经过,他的坐骑和他一样老迈,举步艰难,摇摇欲坠。
祁连池不是谁都可以去的地方,若非尔越负山准许,刘阿奴同样没资格上去。红脸少年犹豫地提起缰绳,终于又松开了双手。山下的敕勒武士们神色各异,没人敢擅自登上祁连山,就连高市肱自己也只是怔怔望着远去的二人,他心里想着,但愿这个老家伙能找到路。
然而张苍头根本没有去找。
世间本来就是没有路的,就和人生一样本无方向。可不管怎么走,都会有一个终点在前面等着。
秋雨渐稀,山间一片氤氲之色,置身其间似访仙境。他闭着眼睛,信马由缰,马蹄铁铮铮作响,在山岩泥藤上寻找着某种节奏。
终于,老马停了下来,他也睁开了眼睛,看到一个年轻的白袍武士挡住了坐骑的去路。
他一辈子见过很多人,男人,女人,老人,还有孩子。有比尔越綝更为魁梧矫健的勇士,也有称得上倾国之色的美人,但他很少见到漂亮得胜过女子的男人。
面前的武士不但漂亮,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漂亮。
这个非常漂亮的年轻人正抱着一柄白鞘银剑,衣冠飘然,风姿潇洒,一副不食人烟的模样出现在这荒野小径上。
“先生像是迷路了。”
他微笑着开口时,声音也格外清澈好听。
张苍头否认道,“是这匹马迷路了,并不是我。”
年轻人有些愕然,随即恢复常态,笑容依旧,“在下独孤轲,是尔越大人的亲卫统领。方才看到先生上山,大人特意派我前来带路。”
“你至少该骑一匹马过来。”
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而带路的人不应该落在后头。
独孤轲却摇了摇头,“马是走不上祁连池的。”
祁连池又名天池,是尔越族的圣地,传说池中常有蛟龙升空。所有人都清楚祁连池在昆吾山上,但没多少人知道祁连池是在山顶上。
这是一座死去的火山,沉寂了上千年后,山顶的凹陷处逐渐形成一潭池水。
等张苍头看到祁连池下陡峭的台阶后,才明白独孤轲并非虚言。台阶几乎是垂直的,与黑色的山崖并行而上,纵然称不上天梯也相去不远。周围苔藓遍生,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热气缠绕在岩壁上。
“大人正在祁连池上等着。”独孤轲弯腰低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你指望我这把老骨头能上去?”张苍头连连摆手,“就算上去了,我多半也是下不来。”
话音才落,山顶响起一道沉闷的嘎吱声。他仰起头,看到一座铁笼子从天缓缓而降,直至离地半尺远才堪堪停住。独孤轲走上前,径直打开笼门。
张苍头不得不叹道,“看来这一次,尔越负山是铁了心要见我啊。”
“大人在等您。”
独孤轲依旧温言细语。
他再客气不过,客气到不留余地。
铁笼又发出粗嘎的响声,缓缓上升。
祁连池上的雾气,远比一路上所见的山中氤氲更为浓厚,几近伸手不见五指,哪怕池里真有什么蛟龙,他也未必看得到。
此时此刻,他看着白茫茫的天池,心中隐然生出一丝敬畏。
他敬的是天地造化,畏的是......在前方不远处背对着他的那个人。
仅是大魏立国三百载里,就出过无数叱咤风云的英雄。大魏太祖皇帝本是奴隶出身,起兵乌狼山时,跟随他的只有十三骑,不过六年他已站在北境方壶皇城上挥斥方遒。历经数代,太武皇帝从叔父手中夺下皇位,他不甘心做偏安北地的安乐天子,用了十年时间将天下豪杰尽揽帐下,又用了二十年时间一统沧澜河以北。
再往后,是建武将军尔越度拔、永乐公项昆的时代,是汉王秦成续、骠骑督帅拓跋业的时代,是上柱国高洵、羽林中郎将斛律述难的时代,是溧阳侯徐稚、七镇大都督文轸的时代......
对于过往的那些英雄,张苍头心里只有崇敬,别无他想。
唯独看到尔越负山时,他会害怕,这种畏惧之情潜藏在他的心底,从没有流露于表面。
他怕的是那个跨马提弓的孩童,将围猎做沙场,当同龄人还在嬉戏时,这个孩子已然满手血腥;他怕的是那个在溧阳侯门下的少年,终日只知低声背诵兵法,偶尔抬头时,黑色的眸子满是藏不住的杀意;他怕的是那个执戟宿卫皇宫的武士,不过领兵数百,就敢纵火烧了尚书令的府邸,事后竟能不受责罚。
他更怕的是,如今身前这位已有数年未见的秀容之主。
也只有这个男人,才会只率一千轻骑,就敢攻向有上万叛军围聚的沃野镇。
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秀容川的主人方才回头转身。
张苍头屏住呼吸。
一别数年,他眼前的这个男人容貌变化太大,全然不是以往熟悉的模样,乃至于竟像一个陌生人。
比他想象中更为高大雄壮,也离他心里那个少年的模样更为遥远。
时间让尔越负山的鬓角生出几许苍丝,他依旧白皙如故,五官却似刀刻,有种难言的淡漠。尔越家多出高鼻深眼的美男子,尔越负山也不例外,但从一个男孩成长为男人后,他就如同身后雾气氤氲的祁连池,不可捉摸,甚至让人难以直视他的面庞。
他向来喜欢黑色,此时也是黑氅在身,黑靴子,黑手套,胸前露出的青甲透着冰凉的微光。
“先生。”
他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又像是不带任何感情的旁白。
和对高市肱的话一样,张苍头同样回应道,“先生已经死了。”
“世间并非只有一个先生,”尔越负山说话时都似透着一股寒意,与热气升腾的祁连池格格不入,“溧阳侯是先生,您也是先生。”
“我教过你什么?”
“先生的道理,只能在几十年后才会领悟。”
“那就是什么都没教过,我自然也不是你的先生。”张苍头终于呼了一口气,像得到了解脱,“你喊我先生,你的手下也都是这样喊着,我实在感到惭愧。”倘若一个人什么也没做,却得到所有人尊敬,这实在不是一件让人好受的事。
他摇着头,又道,“你该知道,我这辈子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你。”
“但先生还是来了。”
“你知道我之所以来的原因?”
“这不重要,”尔越负山漆黑的眼眸穿透了雾气,直视老人,“我在这等先生,是为了另一件事。”
张苍头叹了口气,该来的终究会来。
尔越负山也叹了口气,问道,“先生愿意陪我在池边走一下吗?”
“我能不奉陪吗?”
秀容之主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黑氅轻摇,他转过身,当先朝前走去。
昆吾山顶暖和得像是盛夏时节,但过去几十年里,张苍头从没这么冷过,他以为身上已穿得够多了,然而心里感到冷时,穿再多也没用。在黑氅消失在视线前,他艰难地抬起脚,跟了上去。
祁连池上,白雾浓得几乎要在空气里凝结成水珠,他呼吸时,能感受到满是湿润的气息。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大人带我来过一次祁连池,”尔越负山低沉着开口,“那是我生来去得最高的地方,还在石壁前的台阶上时,我就吓得没勇气再上一步,当发现要往下走同样困难时,我不得不咬牙爬上了山顶。然后,我和父亲就听见一阵箫鼓之音。”
张苍头意兴阑珊地道,“谁会闲的没事在山上吹奏?”
“神仙。”
“哦?”
“那声音从池底传来,也只有神仙才能做到。”尔越负山无比慎重地道,“父亲说,听到这音乐的人将来都会有一番成就。他已经老了,所以这箫鼓之音该是为我而来。”
张苍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尔越负山什么都好,就是为人有些自傲。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张苍头就没怀疑过这个孩子身怀雄才。但心里怎样想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他不得不打趣道,“这种骗小孩的把戏,你也信?”
尔越负山断然道,“我从来没信过。”他说着,黑氅也不再摆动,就这么停在池边,“我知道那是父亲对我的厚望,毕竟不是谁都能在六岁就爬得上马。是神仙也好,是我父亲刻意安排的也罢,从那时起,我就有了欲望,我不止想要一匹好马,一把好弓,一座秀容川。我想要的,只有溧阳侯能给我。”
张苍头心底的寒意再度升起,瞬间席卷全身,他隐隐颤栗发抖,又尽力压抑着。
“他能教的,都教给你了。”
尔越负山陡然间颤抖得比他还厉害,黑氅下的双手紧握,脸色也因愤怒而变得格外狰狞,“是啊,他能教的都教给了我,还教给了文轸!可即便精通兵道又能怎样,你还记得我师兄死时的样子吗?他就那么直愣愣地跪在武川镇下,任人砍掉了脑袋,他本来有一百种方法可以逃走,却什么也没做!八百个骑士冲出武川镇,马蹄在他倒下的身体上践踏着,直到踩成肉泥!他的妻子被硬生生勒死,井里浮着他不到三岁的孩子的尸体,而活着的人都抛弃了他,没人肯为他说一句话——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溧阳侯并不是什么也没做......”
“他确实努力过,”尔越负山冷冷道,“他把自己的棺材从太原抬到了洛阳,大魏开国三百年来,皇城广场上第一次摆上了一具棺材。可是他也老了,他也不明白文轸到底做错了什么。”
“欺君罔上,擅权妄为,拥兵自重,意图不轨......哪一条不是死罪?”张苍头默然闭上了眼,说出来的话连自己也不信。
“不,”尔越负山咬紧嘴唇否认道,“他错就错在没有欺君罔上,没有擅权妄为,没有拥兵自重,也没有意图不轨!他错就错在没有谋反,没有杀进洛阳城里把高谌砍成肉酱,没有将那狗皇帝扯下龙椅!”
老人震惊不已,“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是说,溧阳侯少教了一样东西给我们。”
“什么?”
“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