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四」是广东话,意思是一件东西分成四份。
人生当然也可以「一开四」,斩件来看。
今年我重游希腊,稍後也会重游另一国家,两国都是二十年前初访。既然都是二十年,就借题发挥吧。
近年流行「人生要做减法」,我不做,来个除法。人生除以四,每份二十年的话,我刚踏入第三个二十年(假设老天爷准许我如此大胆假设的话)。如果用pie chart来表示,我的人生烧饼上只剩下四分一角完整未吃。
看着这只有四分一多些的烧饼,很多人或许挺焦虑的。大概的想法是「Shit!我是怎麽吃掉那半块烧饼的?好像没想像中好吃,咋办?可以无理退换么?最多我包邮!」或者「只剩下四分一块??我可以再来一单么?我加钱!再写五星好评~」
昨日之饼不可吃。我不打算写任何人生的鸡汤,而是想用除法来看看自己那一塌糊涂的人生,究竟是甚麽味道的烧饼呢?
第一份烧饼的头一半,吃的情况已断片(大概只有妈和姐能证明我是有吃过这八分一块饼的),只依稀记得我如何可笑地建立起自我。那时我认为自己是爸妈在结婚後,某一天从花园的地下把我挖出来的;每个女孩长大後的胸部会一样大;每个人到了十八岁便要改一个成人名等等。第一件事我记得很认真地跟爸说过,但他听罢我的陈述後,竟可恶地但笑不语,完全不交待我如何来到世上的(但我又竟然没追究下去)!第二件事是跟妈妈一起洗澡时顿悟的,妈妈的乳房好圆好大好靓呀,我也将会有!(後来获知真相後我的心情大家可会明白)第三件事不知怎样被启蒙的,但足见我曾有多麼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第一份烧饼的後半部,就是从孩子蜕变成人的阶段。对部份人来说,本阶段可能长达一生仍然未完成的。青春期的各种反叛躁动不满茫然......我记得有一次作文写道‘我宁愿跟动物一起,人类让我太失望了!(十来岁的黄毛丫头竟敢动辄开口闭口说"人类")(又,如果那时大学选动物学...噢sorry,香港的大学没提供动物学学位课程的)。还有两大公开试,同时经历各种生离(移民、升大学或失恋/失身等),所有人类史上最黑暗的形容词拿来都不够用。吃最後一口时,外婆去世,人生第一次间接看到死神。这半块烧饼不是我自己点的,但也要含泪吃完。
第一份烧饼的小结:前半块在天真 无邪中吃掉,後半块虽然半哭着吃,但我没拉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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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份烧饼,一个字:立。立言、立身、立食立业等等。除了成家,以及在寿司店立食,我都没有立过甚麽,乏善足陈。这份烧饼可能是人生最重的一份,因为各种责任开始像狂潮般涌过来,分别是狂潮会退回大海,但责任来了便像革命斗士那样坚定不退。很多人不会理会这块烧饼的味道,因为当你的身份、称呼、地位变了,家庭岗位变了,被各种责任压住,连龙肉是甚麼味道都不在乎了。在这阶段扛下来的责任很多都是伴随一生的。这时候人格、自我、价值观也开始固化,而吃最後一口时,其实你人生的调子都已定好了(除非你是《20世纪少年》中的任何一位中年)。大部份人的人生定位,基本上在这时就像一座泰山那样,愚公也移不了。
对很多人来说,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宇宙观都好像与生俱来,从没为三观挣扎过,但对我来说则是踏破铁鞋,先破後立。不停打破自我和旧我,新我才一点一滴建立起来。摸了千万块石头,才过了一条小河——从极度怀疑人生而消极抵抗,到极度怀疑人生但积极和解——我是非常感谢生命里的各种贵人,包括身边的远方的现代的古代的。他们让我明白烧饼的味道或许不能选择,但吃法有很多种。
最後点名鸣谢小鸟。你们在我没答应的情况下强开了我的脑洞,野蛮地扩阔我又窄又平的心胸,但你们教我最好的一种吃法:细细咀嚼慢慢吞。因为每一口都是独一无二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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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忧患识字始」,我慧根欠奉,识字多年仍不时混沌如盘古初开,直到人生第三份烧饼的第一口,我才真正识写「忧患」二字。
2016年7月我仍是一个在东非看狮子看得乐翻天的师奶,8月回来时我已变成眉头罩满密云的师奶——甫下机便接到老爸患癌的噩耗,第四期,已扩散,无法动手术。烧饼的味道,从8月开始起了质的变化。惭愧的说,烧饼味道变得太快我接受不了,在我能力范围内处理好一切手续和程序,尽量给老爸最好的照顾後,我便往外跑。10月在泰国南部把自我埋没在数猛中——今天共有126只灰脸鵟鹰、390只蜂鹰、12只日本松雀鹰、18只褐耳鹰、一只普通鵟、两只不明 accipiter,好,汇总数据再把图片整理一下发过去,睡觉。每天如是,白天只需集中精神看天空,晚上交功课,完全不用想其他事情。隔了几个月,去了俄罗斯学鸟类环志,每天起早摸黑回,每样事情都是新知识,哪里要劳动我便去,「 duty 」能令我忘我,身边围着不同国籍的陌生人不会问我近况,不会打听我爸怎样了,每人每天过着简单而有目标的生活,这也是支撑我不去乱想东想西的方法。不过,谁能逃避到底?最後最难捱的阶段,没人能逃过去,始终要正面交锋,身上每一条神经,都要全盘接受癌魔的迎头痛击,但也不足以匹敌死别所带来的无底空虚。这里不想重温那段日子,只能说,每个人都会吃到这一口烧饼,吃过这一口,就算未至於像走过奈河桥那样,心里也一定跟以前不一样。父母亲的离别,就像从你心上割走一块肉,心里开了一个洞,你剩下来的人生,就要学习 live with the hole。所谓人生的减法,可能就是学习接受人生变得越来越不完整。不过,人生从哪个阶段起是完整过的?
我们空空两手来,像一滴水离开大海那样,蒸发成云,云变雨,落在河流里,鱼儿喝进去,又被我们吃掉,我们排出来,水又回到大海。这一滴水经历过多少人间世,又变过多少质,载了多少记忆?它曾以为自己是雨水、河水、泪水,但当它回到大海,又还原为一滴甚麽也不是的最纯粹的水——中间的记忆和经历,原来不是本相呀。
或许这样想,我才会释然。
出发去希腊前,我重看荷马的《奥德赛》,一直看到人在希腊还在看。在安迪基西拉岛上的某个下午,我读到奥迪修斯为了找到回家的情报,要去死亡之国一趟。结果,他竟然在那里看见母亲——想不到她因为儿子离家太久,生死未卜,思忆过度而死。母子久别重逢,竟然已阴阳相隔,读到这一段,突然觉得一切都凝住,连窗外的太阳都好像变得不热了。
And I, my mind in turmoil, how I longed
to embrace my mother's spirit, dead as she was!
Three times I rushed toward her, desperate to hold her,
three times she fluttered through my fingers, sifting away
like a shadow, dissolving like a dream, and each time
the grief cut to the heart, sharper, yes, and I,
I cried out to her, words winging into the darkness:
'Mother—why not wait for me? How I long to hold you!—
so even here, in the House of Death, we can fling
our loving arms around each other, take some joy
in the tears that numb the heart. Or is this just
some wraith that great Persephone sends my way
to make me ache with sorrow all the more?'
--Book XI The Kingdom of the Dead, Odyssey
不论哪种文明哪种语言,说到断肠,都只得一种。
另一个不用干活的下午,我一个人爬山看猛禽,躺在山坡上,只得白云和鸟儿。天地茫茫间,我一个人,多麽渺小,可以诘问生死麽?冥后普西芬妮有能力让死去的先知保留智慧的灵魂,女神雅典娜有办法让奥迪修斯排除万难平安回家,但她们都不能令奥迪修斯再抱眼前的母亲一次。神也有做不到的事。
第一次来希腊的时候,我才刚刚吃人生第二份烧饼,未识忧患,不读史诗;重游故地,我已经物换星移,但巴特农神殿才打完呵欠,说,「噢,你还在呀」。二十年,可能是我人生的四分一,而神殿只打了一个呵欠,神殿所在的国度,眉毛可能跳动了一下,国度下的土地,压根没动;包围这片土地的地中海,却变成像喜玛拉雅山那样的高山——在若干万年後,向西北漂移的非洲板块最终会撞向欧洲,把地中海变成高山。那时候,可能有一只Alpine chough飞到山岭上,站在半块突出来的大理石,听着半阙史诗,诉说着神殿曾歌颂的诸神事迹,却已可能没人在听了。
塔罗牌中最後一张大牌是The World,据说是一个大圆满的意思,而第一张牌是 The Fool,号码是O,有人解说是要像愚者那样心无旁骛的归零。从第一张到最後一张,从O到O,像奥迪修斯那样,在地中海历劫几番,回家後还是睡在原来那张床上,那为甚麽还要大费周章走一圈?我不知道,我不满足於随便说「因为我们来到世上要修业」、「这是人生要上的一课」、「我们要变成更好的人」等等的话,但我的确没有真知灼见。不过,从二十年前到今年重游希腊的一圈,若中间没发生过以上种种,我也不会变成今天的我,并接受这样子的我;而今天的我想做的,就是学做第一张牌的愚者,静静地吃我的烧饼,不诘问天地或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