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初三开始厌食的,也是从初三开始讨厌过年的。
那一年的寒假我在老式手机上看完了vivibear的《血族新娘》,认真地想着自己有没有一件后悔到愿意喝药回到那个时刻的事情。我想了很多很久,觉得后悔的小事有不少:如果早一点在意到那个安静的少年就好了;如果小时候用眼卫生也许就不会近视了;要是初一那次数学考试没有把200×200算成400就能得满分了……诸如此类,还不至于需要回到那个瞬间重新来一次的。非常后悔的事倒也是有一件的,但是回过去我就可以改变什么吗?我这样怀疑自己,所以决定不再想这件事了。我把这叫做命,就是不管我怎么努力,该发生的还是会那样发生,不如放弃挣扎,全盘接受吧,这样受到的创伤也会小一点(那个时候我还不懂,创伤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允许了它)。
那一年的寒假是个多事之秋。太爷爷和太奶奶相继去世,从来不生病的外公因为阑尾炎开刀。在那之前,太爷爷太奶奶已经住院很久了。那天吃过饭,我的父母,堂哥的父母和爷爷奶奶都去镇上医院了,偌大的房子里只有我和堂哥。我在房间里写作业,很晚的时候我妈打电话给我,说太奶奶去世了,他们马上会回来。她怕我害怕,让我去找堂哥。我不害怕,但我还是决定去堂哥房间。楼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灯全部打开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这幢房子可以这么明亮。村里的人几乎全来了,都是些年纪比较大的人,那些年轻人都要等除夕才会回来。我抱着作业本穿过人群。那一瞬间我有种他们全是鬼魂的虚幻感,因为我很少出门,他们中的大部分我只见过脸但完全不认识。我觉得害怕了,缩着肩膀穿过他们,我听到有人讨论我是谁,就好像我不存在那样大肆地讨论着。终于上楼到达目的地,堂哥一如既往坐在一堆书里,玻璃桌上堆满纸张看不见空。
后来爸妈都回来了,堂哥下楼去看,我不想一个人待在那里,就跟着下楼了。我远远看见了我妈绝对不想让我看见的画面:已经没有气息的太奶奶浑身僵硬,爷爷和周围一群人在商量着什么。
我还什么都不懂,谈不上害怕,我就是觉得很悲哀。这就是人吗?从前笑着招呼我的太奶奶,再也不会动了,我再也没有太奶奶了。那些所谓的亲戚们,再也没有新年聚会的理由了。
葬礼在哭声中结束了。过了年外公又住院了,妈妈让我收拾去汇龙镇看望他。我心里只顾着玩儿,想着赶紧看完外公就去小姨家了找妹妹了。所以妈妈提出让我顺便上楼去看看太爷爷的时候我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拒绝了,我说我明天去看他。那天晚上我和妹妹睡在一起,我写了一篇征文,忘了具体内容了,只记得写的和“人猿泰山”有关。第二天七点的时候,我还没有醒,整个家里还没有人醒,我妈就打电话告诉我,太爷爷去世了。我努力告诉自己这是无可避免的,这是命,就算时间回到昨天晚上我也是急着去玩不会去看望的。
太爷爷的葬礼还没有结束我就开学了,回到了我最喜欢的人们身边,我一点也不夸张,有那群人在的那个时空,是我一辈子的天堂。
那是我过的“最后一个”年。后来我上了高中,爸妈怕我分心,三年没再带我回过一次老家过年,我自己也不愿意回去,因为我不想亲眼看见冷冷清清的空房子。高中三年我过的很不顺,不怨任何人,就是我自己一直不愿意放过我自己的那种不顺。
在那个时候,太爷爷的葬礼将近结束的时候,我看到了兄弟姐妹分家产的情景。是啊,很正常啊,人都死了,难道不分家产吗?留着带到下面去?可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大家哪怕是虚假的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情景了。从小我最期盼的是大年初二,所有的亲戚都会来看望太爷爷太奶奶。夜里就聚在一起守夜打牌,我就和哥哥弟弟们爱干嘛干嘛,晚一点奶奶还会弄酒酿汤圆给大家吃。我算是明白了,都是假的,我再也不会拥有那样美好的体验了,它们随着两个老人一起消失了,只能永远地存在于我虚无的记忆里。就像幻想,不知真假虚实。
我至今仍然讨厌过年。不是因为冷冷清清,是因为勾心斗角。我是个随和直爽的人,直爽到让某些人讨厌的地步。你对我一分好,我不说还你十分好,一分总还是有的。可是你犯了我一分,我可不知道什么是道德什么是公平,必须报复到我开心为止。所以和那些人相处我很累。我宁可宅在家里发呆,幻想一些美好的事情,也不想和他们浪费时间。可是我妈不允许。她不理解我的心情,她只知道我不回去她和我爸没有面子。我妈是那堆亲戚里面唯一一个生了女儿的,虽说早已过了重男亲女的时代,她多少还是有点无法融入她们的。
啊,一不留神,又抱怨了这么多。因为我真的不想回家不想过年,就算我什么理由也不编造,就算我不拿被自己扭曲过的不知道还剩几分真的回忆当挡箭牌,我也就是不愿意回去。我想尽了逃避的办法,可是很遗憾没有。我才二十岁,去龙哥家过年太早了点,会被人耻笑。我一点也不担心被人耻笑,因为我知道他们是嫉妒我的自由。可是我怕我爸妈。
所以能在这里抱怨也好,不至于憋死。没有人说过所有人必须喜欢过年吧?像我这样的年,不过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