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尾,随着新年的临近,年的气氛愈来愈浓烈了。大街上,摆摊叫卖的外地行商、小贩,都收拾行李,怀揣着赚来的钱财,满意地赶回家去过年去了。本地的商家,也大多懒懒地作一些零星的买卖,狭窄的街道顿时显得宽敞了很多,安静中透出些许冷清。但在故乡小城的各家各户的家里,洗衣被、缝新衣、打阳尘、杀年猪、炸酥、煮肉、刴丸子、舂米粉、酿醪糟⋯⋯正忙得热火朝天。在忙乱中透出浓浓的期盼和欣喜的气氛。
腊月三十,除夕,大年夜。这是醖酿了365天的年的正式开始。这一天,狭窄的街道冷冷清清、很少有人在街上闲逛,街道比平常宽敞了许多。而在故乡小城的各家各户的家中,却是一片通红、繁忙和紧张中的期待。厨房灶间,从早上开始,灶里木柴就没有熄过火,锅里炖、煮、蒸、炒,就没有空过。灶火红红,香气氲氤,外婆是我们家厨房大总管、年夜饭的掌勺大厨,亦是发号司令、指挥全家老小的总指挥。
柜房里,在大火盆上,耐烧的"杠炭"架得很高、燃得通红,故乡名之曰"财神火",木炭燃烧得火红通亮,映得柜房里一片红光、一团暖气,"财神火"讨个吉利、祈求来年人丁兴旺、财运亨通!
在堂屋里,供奉"天地君亲师"位前的供桌上,一对大红蜡烛,红光闪烁,供桌上方的神位牌,在闪烁的烛光中,明暗变幻,显得十分庄严肃穆、神秘莫测。供桌上摆满了供奉神灵、先人的供品:时鲜水果、糖果糕点、鳮鸭鱼肉。另外,在堂屋里一张大方桌上,摆满了"团年飯"的美味佳肴,故乡俗称"九大碗",其不过是一种约定俗成的称呼而已,其实何止九碗,"九"只取其吉利和表示其多而已。"团年飯"前,全家人须先祭祀、礼拜神灵、先祖。依照其尊卑长幼的顺序,依次在神位前上香、磕头,礼拜。香烟燎绕、烛光闪烁,每个人都怀着"慎终追远"的虔诚,一一行礼。一年一度的除夕祭拜,仿佛在向神灵天地和先人前辈进行着时空穿越的交流和对话。祈愿天地神灵、先人前辈的护佑:人丁平安!家业兴旺!财源茂盛!
祭拜完神灵祖先后,就开始"团年"了。按主次尊卑依次在大方桌前坐定,故乡的规距,家中如有人远行未归,也要给其留一座位,摆一副碗筷,表示全家团圆。所以,除夕夜的"年夜飯"在我的故乡称之为"团年飯"。年夜饭的美味,在我的记忆里,己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印象了,但对年的期盼、对年的气氛,却永远鲜明地深印在童年的记忆中。
贴对子(故乡将"春联"称为"对子")是除夕又一件重要的事情。在大门两傍的门框上贴上请人写好的大红对子,对子上是一些祝福吉祥的话语,既要有内涵、又要文辞优美,还得平仄、词意对称。门框上方除了贴四个吉祥文字的横幅外,在门框的下沿贴一排大红、镂空、洒金的"钱纸",微风吹过,"纸钱"便随风起舞,两扇大门上还要贴上手拿武器、身穿铠甲的"门神",整个大门满是喜庆的大红色,在屋簷下悬掛的大红灯笼的照映之下,整个大门显得喜气洋洋、红红火火。
记得有一年的除夕,在吃完"团年飯"后,沙子坝放烟花。沙子坝是大渡河水在故今小城的北边,由迴水冲击沉澱而形成的一个大湾,冬天,河水很少,便露出一大片沙滩,这里地势比较宽敞,住家很少,路边是一片田野,这里倒是适合燃放烟花的好地方。人们预先在这里搭好了架子,然后将烟花分层挷紥在木架上,父亲领着我们来到沙子坝时,已经挤满了远远围观的人们。在人们惊叹的叫声中,燃放的烟花一层一层地冲上黝黒的除夕夜空,瞬间的燃爆,给小城除夕的夜晚增添了无限的喜庆和欢乐!
沙子坝也是七月半放河灯的地方。中元节,在故乡称为"七月半",是阴历的七月十五,是烧"袱子"(将纸钱用白纸包封,正中书写祭祀先人的姓氏)祭祀先人的日子,预先将纸钱用白纸封包,并恭书祭祀先人的名号,将封好的袱子供奉后于七月半燃烧告祭,放河灯则在沙子坝进行,一盏一盏的河灯点亮后,从沙子坝河边放入大渡河中,河灯顺流飘浮远去,慢慢融入黝黑的夜色之中。这是活着的后人与逝去的先辈的心灵的沟通。
沙子坝也是我们童年时代的"游乐场",在这里玩水、玩沙子,度过了很多放学后的童年时光。
扯远了,还是回到童年时代的过年回忆吧!
除夕的"守岁",小小的我们是熬不到新旧交替的那个时候的。因为那个时候没有"春节联欢晚会",也没有电脑玩游戏、又没有手机刷微伩,再加上亢奋了一天,熬不过眼皮打架,最后还是只得上床睡觉。而父母则还耐心地等着着新年的到来之前做几件大事,一是把腊月里做好的新衣服分别放在我们几姊妹的枕头边、枕头下面塞上"压岁钱";二是要在子夜新旧交替的时刻到水沟里打回第一桶水,叫"抢头水",抢到了头水是个吉利的预兆,预示新的一年诸事顺利!
大年初一,一个新的开始。一睁服,枕头边是新年穿的新衣服,穿上新衣,揣上压岁钱,柜房里的财神火将屋子里烘烤得暖暖和和的,柜台上摆放着什锦花格木漆花盘,不同的格子里放滿了不同的糖果糕点,外婆在灶房里做汤圆,我们则凑到灶台边,看外婆做汤园。外婆先在锅里烧上大半锅水,在等待锅里凉水烧开的过程中,用和好的糯米粉搓成细长条,熟练地将其一小段、一小段地整齐摆放在菜扳上,并隨手在每一小段的中间用手指按一个小窝。然后,把己准备好的汤园心子,一个一个地放在每一小段糯米粉中间的小窝里。水一烧开后,外婆从菜扳上拿上一小段糯米粉,用手一捏,两手一搓,一个园园的汤园就成形了,隨手一抛,就丢进锅中翻滾的开水的锅中,不久,一个汤园翻滾着浮上水面,一个、又一个,很快,铁锅里翻滾着一片白花花的汤圆。
吃完汤圆,迫不及待地想在童年的玩伴面前显示自己的新衣、新鞋、新帽。一打开大门,一股清冷的空气迎面扑来,清冷的大街一夜之间变得热闹起来。街道上飘散着鞭炮燃放爆炸后的碎纸屑和淡淡的硝烟味,三五成群的小孩穿着新衣、戴着新帽在街道上疯跑、玩耍,嘻戏的、踢毽的、跳房的、在街边用小纸牌推牌九、逗十点半的,各得其乐!
过年是孩子们撒野、狂欢的盛大节日。这时的大人们大都心情很好,一年的辛苦劳累、一年的忧愁烦闷,都随除夕夜的送旧迎新而成为过去,而祈盼中新的一年会比去年更好。大人们也都尽情地享受着这短暂的欢乐时光,对孩子们也格外地宽容和放纵,即使孩子们有一点小小的出格,也会一笑置之。过年期间是绝对不打骂孩子的。
大街上,最多的是零食摊,花生瓜子、板栗核桃,故乡山里,果树很多,街上卖花先的摊子很简单,两条长条凳,上放门扳,即成一个摊位,瓜子花生论堆不论斤,门扳上一堆一堆多少差不多的瓜子花生,很便宜,交了钱,你可以任意挑选你认为最多、最划算的一堆,牽起长衫前摆的两个角,像一个简单的大布袋一样,将看中的花生或瓜子,一扫,统统归进这临时大布袋中,然后扎在腰上慢慢享用。
在童年的记忆里,还有一种独特的凉粉的吃法,它不是像传统的把凉粉切成细条、放在碗里,调上各种调料,拌匀后用筷子夹着吃。而是切一片后将整片摊放在张开的手掌上,将盐、油辣椒、蒜泥等均匀地涂抹在整片凉粉上,嘴和手相配合,不受空间限制,可以边走边吃,吃完双手一拍,既吃零食又不耽误玩耍。
旧历的新年,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它不仅仅是一个家族团聚、共享天伦的节日,它还是一种群体性的社会活动。所以,"过年"除了家庭团聚之外,还须相互拜年恭贺、走亲访友,更有群众性的公共娱乐活动,那就是"放烟花"、"舞龙灯"、"耍狮子"、"唱大戏"等。
年之前的腊月,就有一些"好事之徒"串联、准备、安排人员,收拾锣鼓家什,再恭请街道、村社一些有名望的老人主持其事。其实,各村镇都有趁机显示实力,一较高下的意味。所以,各个龙灯、狮子队都展足了劲的准备一显身手。
届时,各村镇的龙灯、狮子队专派人进城向各公口、街道、大户人家下帖子通告,而城里各公口、街道、大户人家则除了向其发出邀请之外,还须准备鞭炮、茶水香烟、糖果糕点、礼金花红等。
龙灯狮子队一般在下午进城,所以,吃了晚饭后不久,就会听到隐约的锣鼓声,不久就会看到山坡上或河对岸的小路上一隊人马朝县城走来。小孩子们首先兴奋起来,迎着锣声跑去,迎接龙灯和狮子隊。
龙灯狮子队每到一户人家门前,主人将放鞭炮迎接,队伍在门前欢跃起舞,主人家向领头的管事,递上香烟,礼金,门前的桌子上摆放着茶水,领头的管事收到礼后要大声向队员们报数:某某老扳,礼金多少,香烟多少。队员们齐声回应:谢了!然后转下一家。有的讲究的大户人家,还会给龙灯狮子队"掛红",即将红布几尺,披掛在领头管事的身上!
在县城的十字口、台子坝、沙子坝等比较开阔、热闹的地方,人们用一张一张的八仙桌垒砌成"高台",每到这个地方,就是各路狮子隊大显身手的时侯了,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声中,引领狮子的"笑头和尚"的滑稽动作引得众人的欢笑,舞狮者的头、尾两个人,既要摆动出各种维妙维俏的狮子的各式动作,还要从最底下一张八仙桌,一层一层地舞动登上最高一张八仙桌,向乡亲们拜年,这是狮子隊舞狮的最高潮,这种场合,一般由街镇、堂口、大的商号出面主持,礼金也比较丰厚,狮子隊也舞得格外卖力,观众也最多,成为新春群众自娱自乐活动的最高潮。
龙灯队一般从下午进城一直到晚上,因为晚上更好看。龙灯除了龙头、龙尾之外,中间龙身有十多节,每节龙身有固定和插蜡烛的地方,晚上点燃蜡烛后,随着龙灯的舞动,一条灯线随铿锵的锣声忽上忽下、忽前忽后地在夜色中飘浮起舞,煞是壮观!龙灯贺新春,在我的故乡还有一种舞法,那就是舞"火龙",舞火龙的大多是精壮的年轻小伙子,一律不穿上衣赤膊上阵,而且允许围观的人用土火药制的烟花燃放喷射,一条火龙在街中心上下飞舞,两边烟花点点飞溅,烟花愈放、锣声鼓点愈急、舞者愈亢奋、卖力,把耍龙灯、舞狮子万民同庆闹新春推到了高潮。
其实,最亢奋的应该是像我们那一群"少不更事"的娃娃们。和狮子隊领头的戴着面罩的"笑头和尚"嘻戏、打闹,故意出他的洋相。引得周围的观众哈哈大笑,自己也就得意洋洋地认为自己了不起。龙灯一出现街头,一群孩子就在龙灯下穿梭往来,还不时跑到龙头前,扯龙头上吊下来的胡须(实际上就是麻丝作成的),据说扯到了龙须,老天爷会保佑你!每当舞龙灯、耍狮子的时候,也是我们玩得忘乎其形的时候,记得一次过年一位袁姓的小伙伴,玩得连回家的方向都弄反了,随龙灯、狮子队一直走到了接近磨子沟的地方,才发现走错了路,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而这边,家里也一直等不到他回家,忙叫人到处找,最后,在磨子沟附近才把他找到。这至今成为我们老了后童年回忆的笑谈。
正月初五,故乡称为"破五",过了"破五"一些性急的商家就开门做生意了。但在幼年时的我们心中,过了初五,还在过年当中,一直要到正月十五,正月十五元宵节,又是提灯会,元宵之前就开始准备灯笼,灯笼为自制,削竹蔑,挷紥成形,外糊薄而半透明的油纸,底部有一插座,可插焟烛,根据自己的喜好和技术,可制作成各式灯笼。上系细绳用一小竹竿挑着,十五的晚上,点上焟烛,就可以上街去和小朋友们一齐提灯游街了。
过了十五,年就结束了,故乡又恢复到"大人盼挣钱,小孩盼过年"的等待和期盼之中。
春天也隨着新春一起悄悄地来到了大渡河畔、阿砻河谷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