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俟尘  图/网络

01.

表小姨丽媛是我们家族最美丽的女人。

02.

我第一次见到表小姨的那年大概是7岁光景，那时候我刚从寨子里到城里来，准备在城里读小学，受教育。父亲经常出差，我被不断的安插在亲眷和友人的家里借宿，表舅公家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因为那里有漂亮的表小姨。

表小姨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了，无论是小时候刚刚学会审美的我，还是长到现在已经见过无数美人的我。表小姨依旧是最美的。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23岁了。那是一个大冬天，外头正在下着鹅毛大雪，父亲骑着单车将我送到这户完全陌生却又有着嫡亲血缘的家里，他将我交给看起来极其严肃的舅公，舅公皱着眉，透过薄薄的镜片眯着眼看我。父亲摸摸我的脑袋说了一句乖乖听话就离开了，一走就走了将近一个月。舅公舅婆都不爱说话也不大爱搭理人，他们将我领到一个房间，这个房间看起来很特别，同外头严肃的氛围截然不同，这里到处都贴满了明星海报，还有当年特别流行的手折风铃。舅公说这是表小姨的房间，以后我就跟她住了。

在吃晚饭的时候，表小姨回来了。她是坐车回来的，亮堂堂的车灯打亮了表舅舅家原本漆黑的院子，表小姨和车里的人清脆的说了句再见，高跟鞋啪哒作响，越来越近，接着她就进了屋。表小姨推门进来，夹带着屋外头的冷风，她穿的很少，高挑的身形只穿了一件皮衣，皮外套之下是一件露出膝盖的橙黄色毛衣裙，白皙挺拔的小腿下踩了一双小踝靴。她一走进来就快速甩掉了脚上的靴子，穿上一旁的棉质拖鞋，皱了皱眉:“这天也太冷了吧。”

接着她轻快的跑过来，蹲下来饶有兴致的望着我，我也仔细的看她。表小姨的脸圆圆的，白里透红，两弯眉毛又浓又长，睫毛也很长。她的嘴巴特别好看，即使是不笑也有一股向上走的弧度。表小姨有一双特别迷人的眼睛，她看着你的时候总是含情脉脉的，你的模样会清楚的投射在她黑亮的眼珠子里，如果她再对你笑，你会觉得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受欢迎的小孩。

“你是谁呀，小朋友，听说你以后要跟我住啦？”表小姨刮了刮我的鼻子，她的声音真好听，清清脆脆的，透着股快乐劲儿。

03.

是啊，表小姨是一个很快乐的人，喜欢笑，喜欢在睡觉的时候敷面膜，可是因为又总是笑，面膜总是敷到一半就没有办法进行下去。她还喜欢唱歌，歌声说不上好听，但我却很喜欢看她唱歌。因为她太美了，她半仰着头，长而卷的头发放到一边，她的身体随着曲子轻轻摆动，就像是画报里的人似的。

表小姨23岁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追求她的男孩子特别多，几乎每天来接她上班的都不是同一个人。舅公舅婆总是问她，你喜欢哪一个啊？究竟哪一个好哇？你不要挑三拣四的，会被人家说闲话的。

每到这个时候表小姨就会对着他们摆摆手：“我又不是为了什么别人活，我是为我自己活，要是他们听了闲话就不理我了，那还要来干嘛。”

不过表舅公他们并没有操心太久，因为表小姨在25岁的时候就出嫁了。那些追求她的男人她一个都没选，她的丈夫是她追来的。是一名乡村老师。没有车子没有房子，但有一群特别可爱的学生。街坊邻居都觉得很可惜，表小姨的条件嫁给他，实在是很不般配。

但我很替她开心，因为我见过表小姨在提起那个男人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那表情就像是她在做一件自己特别愿意做的事，那是表小姨在唱歌的时候才有的表情。

9岁那年，我做了人生的第一次小花童，为我的丽媛小姨。表小姨那天穿着红色的嫁衣，因为太开心了，对于离开舅公和舅婆没有半点伤心样。这可急坏了一家人。

“哪有出嫁的新娘连颗眼泪都不掉的，你这个死丫头。”

可是表小姨就是哭不出来啊，她太开心了。于是我被舅公勒令给小姨唱个歌，唱首可以让小姨哭出来的歌，小姨只要一哭就可以上花轿了。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哭了，哭了，快快，快走！”

在众人的簇拥里我的表小姨出了家门，她出门的时候没有回头，红色的嫁衣在春日的阳光里璀璨夺目。

04.

表小姨出嫁之后，我的父亲调了职，不再经常出差，我终于有了一个比较稳定的家，于是也不经常去表舅公家了。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会走动走动。表小姨跟着丈夫去了他教书的村子，在那里开了一个零食小铺。舅公觉得表小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行为难登大雅之堂，说起这个女儿来总是愤愤不平。再次有表小姨的新动向我已经升了初中。表小姨的丈夫出了车祸住了院，我同家人一起去看她。

即使在医院，我的小姨依旧是很漂亮，即使看起来眉眼很疲惫，但她依旧穿戴得体，踩着她的高跟鞋忙进忙出。大卡车从这个男人的双腿之上碾过去，只得截了肢。男人的妈妈坐在一旁默默垂泪，男人将头埋在一边闭着眼睛，只有小姨在和我们说话，上扬着她的嘴角。

大家都劝表小姨离开她的丈夫，她还年轻，还很漂亮，还没有孩子，从头开始未尝不可。但表小姨谁的话也没有听，她带着她的丈夫回了学校。每天推着轮椅带他去上课，推着轮椅带他回家。她成了他丈夫的一双脚。她觉得这并没有什么难的，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就是一个健全的家庭。

不过后来，我的表小姨还是离了婚。那是母亲打电话来告诉我的，我已经上了大学。表小姨的婚姻维持了将近15年，最终以她的丈夫提出离婚诉讼收了尾。

“为什么啊？”我在电话里不由发问。

“谁知道呢，大家都说，丽媛不守妇道。”

“大家？哪个大家？”

“还有哪个大家，村子里的邻里街坊呗。”

起初回到村子里来的时候，小姨是备受尊敬的人。她不仅美丽而且善良，她对他的残疾丈夫不离不弃。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越发喜欢她，他们更加勤快的来光顾她的零售店，他们请她的丈夫来给孩子们补课，他们逢年过节总是会送些好吃的来。可是时间越久，氛围就变得越发奇怪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村子里的女人们逐渐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你看，这个女人丈夫都成这样了，她还每天穿的花枝招展的也不知道给谁看。”

男人们一桌吃饭酒喝多了也不由暗自嘀咕：“这么多年都没生孩子，是女人生不出来，还是男的根本不行了啊。”

我的表小姨最终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拖了一个小行李箱就回了表舅公家。那年她刚好满40岁。40岁的小姨身材依旧高挑，凹凸有致，脸盘依旧又圆又温润，只是眼睛不再清亮，眼尾有了皱纹。但和同龄人比起来她依旧是很美的。原本人丁星落的表舅公家忽然又开始门庭若市了。40岁的表小姨依旧有重新开始的无限可能。但，表小姨却拒绝了前来提亲的所有人。她去孤儿院领了一个小女孩，自己在外租了房子，当起了单亲妈妈。所有人都劝她：“你这是何苦呢？你还可以再成家啊？你这么好看，条件这么好，这样糟蹋自己不是太可惜了吗？”

这次我的表小姨只是笑笑，并没有开口辩驳什么。表小姨渐渐的不和大家往来了，我失去了表小姨的所有消息。

05.

就在不久前，我身体不适，打算回家住一段时间，于是买了张票回来。走出车站柜台的时候，我看见了她。她站在进站口的检票处，穿着深蓝色制服，戴着贝雷帽，微笑着在给乘客检票。人群很汹涌，周遭很嘈杂，但我依旧一眼就看见了丽媛小姨。她和我印象里的美人别无二致。我没有过去打招呼，我不知道要以什么态度来和她相认，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我只是从她的身边走了过去。经过那里的时候，我似乎听见了隐约的哼唱声。那是丽媛小姨在唱小调。丽媛小姨的歌声从来不动听，这么多年，仍然没有改变。

后话：

在看《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的时候，我曾经这样想，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那种无意识的恶吗？它足以摧毁一件美丽的东西。电影应该是戏剧性的故事吧，因为它需要有强烈的观赏性，所以它总是虚构的，总是被加强了某些情绪的。它和真实的人间是不同的。可是回过头你才会发现，真实的人间远比电影更值得玩味，更可怖，更不易被觉察。小城市有小城市的美，但小城市的可怕之处在于，个体会被无限的放大。在这样的人间，你只要稍显不同，就会变得非常形迹可疑。而我的丽媛小姨呢？我很高兴她始终没有被这个地方所吞噬。

但，她也没有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