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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路职工老王就要退休了。

车站领导考虑他岁数大了，便安排他在车站站区打扫卫生等候退休。

一天，小站上来了一位铁路局的大领导到站区检查工作。机缘巧合，铁路局下来的大领导和即将要退休的老王相遇了。

随铁路局大领导下现场的一行人即将返回的时候，一位大领导问老王：“老师傅，多大岁数？”

老王有些激动，很腼腆地答道：“就要退休啰！”

“那退了休，有什么打算？”路局大领导又问。

老王急促地说：“打算，算，我打算去坐一次有卧铺的火车，在铁路上工作了快四十年，我还没坐过带卧铺的火车呢。”路局大领导没说什么，脸色凝重地走了。在老王退休之际，他意外地收到了一张全国通行的乘车免票。也就是说，老王可以拿着这张免票，乘坐火车去他想去的地方。

退了休的老王，怀揣着全国通行的乘车免票，坐着火车，一路向北。

第二天清晨，乘坐在火车车厢里的老王，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眼眶慢慢地潮湿起来。他看到了故乡的山，故乡的水，还有故乡的牛羊。

老王把藏在怀里的免票摸出来，凝神地看着，然后小声自语起来：“我是一九六六年参加修铁路的。我就是从前面那个小山坡悄悄跑出来的。那个时候，吃不饱，一年有几个月要吃树皮，有时候还吃观音土，白泥巴，难吃，吃死了人。我就是从前面那个小山坡悄悄跑出来，跟着铁道兵修铁路，打隧道。铁道兵的伙食好，有肉吃。”

在旁的两个乘客向老王围拢过来，一个乘客问道：“老人家是哪里人？”

听到有人和自己搭话，老王激动地举起手臂，指向车窗外，喜悦地说：“我的老家就在那座山坳里，翻过前面的那个山坡就到了。你们瞧！你们瞧！我就是从前面那个小山坡走出来的。我已经好些年头没回来过了，这次我要去北京，我要去看毛主席，看天安门。”

两个乘客觉得无趣，没再搭理老王。老王看着车窗外，又兴奋地自语起来：“好多年了，好多年没回来过。”

“姐姐！……”老王突然失声叫起来，吓得两个乘客不知所以。

“八十多岁啰！”老王缓缓地叹了一声。回过神来的乘客，感到莫名其妙。

两个乘客听着老王在无休止地聒噪，觉得很是烦躁。于是又和老王搭话：“你手里的是免票吧？”

“哦！这是全国通行免票呢，只有达到相当高级别的铁路领导，才能享受呢！”老王很是自豪地说。说话间，已把免票深深地装在靠近胸口的衣袋里，还用五个手指压了压。

火车继续前行了近两个小时，离铁路不远处有一个大型的化工厂。老王又举起手，指向车窗外。

“那是个盐厂，我们小时候跟着大人来这儿挑盐巴，一个来回，要走几天几夜呢……”

老王絮絮叨叨讲着，两个乘客彻底觉得无趣，随便抓过一张报纸盖在脸上，对坐在他们面前的老王，产生了几分厌倦。老王根本没有理会对方的冷漠，他抹了一下眼角，眼前浮现出姐姐当年嫁人的情景来。姐姐不是亲姐姐，是抱来养的，但比亲姐姐还亲。姐姐出嫁那天，骑着一匹大黑马，走了。只有七八岁大小的老王，撵着姐姐的路，追出两个山头远。姐姐骑着马，不时回过头来看看七八岁大小的老王。姐姐每转回身来一次，七八岁大小的老王就攒足劲大叫一声:“姐姐！”

山路崎岖，姐姐时隐时现，见不到姐姐的时候，七八岁大小的老王就拼命地哭:“姐姐！你在哪里？”当姐姐出现在山头的时候，七八岁大小的老王就呆呆愣愣地站着，双手拉着衣服的下摆摩挲。当姐姐彻底消失在山岗上的时候，七八岁大小的老王大叫一声姐姐，仿佛千山万水瞬间就矮了下来。在老王十六岁离家出走那年，姐姐没有骑马。姐姐把老王送出两个山头远。老王不停地向姐姐挥手:“姐！你回吧，我出去找吃的，这样你就不用悄悄把家里的粮食偷出来给我吃了，回吧，你回吧。”不管老王怎么说，姐姐只是继续往前走，只是默默地抹眼泪。

一个月后，老王回到他工作的小站上，回到了家。才跨进家门，老王就泪流满面，哀声连连。看此阵状，他的老伴吓了一跳，还以为老王在路上出了什么大事。

“后悔啊！后悔，后悔没把你带上，我这辈子算是白活了。在这个小站一呆就快四十年，要退休了，我才知道，原来外面是这样的好玩。老婆子，你是没见，那么多的高楼大厦，怕比我们前面的山还要高呢，你是没见过，在大街上，密密麻麻的车子，怕是比你撒下的麦子还要密呢……”

老王说着说着，他的妻子眼眶潮红起来。老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不知道怎样安慰自己的女人，于是小心翼翼地掏出还贴在胸口的那张免票，递给了他的女人。老王深有感触地说：“多亏了这张免票，收好，过几天，我带你出去走一转，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老王的女人满面春风地说：“还是你保管着，万一弄丢了，你要骂得我几天呢。”老王接过妻子递过来的免票，把免票重新装在衣服夹层的内袋里。

吃过晚饭，老王就去找老李。老李是老王的老乡，先老王一年退休，退了休，仍然生活在小站。老王来到老李家，还没等老李喊坐，老王就咋咋呼呼地嚷开:“老乡！我这回终于见到了毛主席，我还特意去了趟韶山，看了毛主席的故居呢。”话匣子一打开，老王就絮絮叨叨说起来，从坐上火车的那一刻开始，如何检票，如何上车，如何找到自己的卧铺车厢。火车上遇到过什么人，火车又在那些地方停靠过，都叫些什么车站。

第二天，老李就请老王吃饭，除了山珍海味没有，其他鸡鸭鹅鱼全上。老王老两口吃得不亦乐乎。席间，老李跟老王借免票。老王二话不说，就把免票借给了老李。随后，老王又把如何得到的免票，如何检票，如何坐上火车，火车在那些地方停靠过，最后到了北京天安门，看到了毛主席，再辗转到湖南韶山看毛主席故居。老王饶有兴致地说了一遍，老李认认真真地听着，不时夸奖老王两句，说老王有闯劲。老王更加兴奋，喝酒喝得红光满面，滋溜滋溜一杯酒，滋溜滋溜一杯酒，比平日多吃了几杯。

老王酒气熏熏地说:“老乡，趁脚手还能动，出去外面走走，这张免票还有二十多天就过期了。你得抓紧时间，本来我是想带着老婆子出去外面走走的，算了，你先拿着去用。我先带着她到省城玩几天再说。”老李觉得很过意不去，连说几声不好意思。

老李说他想去西安，去成都。老王回到家，觉得心里空空的，他下意识地把手伸到衣服内袋里摸了摸，上衣口袋空落落的。老王有些失落，倒是他的女人看出了老王的心思，说道:“你整日家就惦记着你的那张免票。”老王说:“你不懂，你不懂，我们这一辈铁路人。哦哟！免票，要什么样级别的领导才能享受这种待遇呢。”

“那你就不应该把免票借给老李，”老王女人说。

老王生气地说:“你说的是什么话，老李是我的老乡，我俩交往了三十多年，算得是前后一起参加工作，一起退休。”老王女人没再说什么。老王躺床上，很快就进入梦乡。梦里，老王梦见他和老李坐着火车去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在一个地方，火车停靠站，老李上厕所。随后老李就焦急地跑来告诉老王免票从火车的厕所里掉出去。老王和老李，跳下火车，分头去找免票。老王顺着铁道线一路走一路找，最后竟找到了他的故乡。老王告诉乡里人，他来找免票。每一个乡里人都看着他笑，老王不解，找路回家。刚要走近家门，老李从他家里走了出来，老李朝老王笑了笑，没讲话。

老王梦醒，伸手在胸口探了探，他摸到自己裸露的胸口，这时，老王才算彻底醒来。老王来回在自己的胸口摩挲，他摸到自己干瘦的胸脯。他用两个指头捏着一条凸起的肋骨，顺着胸口捏到脊背。老王悲从心来，感慨岁月流逝，自己真的老了，想当初，他壮得跟牛一样。没想自己就变成一把老骨头躺在床上。老王没顾及多想，又想起免票的事来，毕竟梦太真实了。他担心老李，担心老李真的把免票弄丢。

老王躺床上，自我肯定又自我否定，他不相信免票会丢失，因为这只是一个梦，梦是反的。

老王胡思乱想，在床上躺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老王还躺床上，老李就来敲门。老王起床开门，老李把免票还给老王。老王愕然不解，老李说，暂时还不想去，还没想好要去哪里。老王叨叨地说:“老乡，你不要傻了，趁着这免票还没过期，赶快拿着出去走走。我们在铁路上干了一辈子，奉献了一辈子，错过这次机会，哪能再办到这样一张免票。”

老李还是执拗地把免票递给老王，老王抖抖嘴唇说，你实在不要，我就要带着我老婆子到省城去玩几天。老李深情地看了老王一眼，说:“去吧，去吧，等你们回来，还来家里吃饭。”

老王带着他的女人在省城玩了十几天回到大峡谷里的小站，才下火车，他就去找老李，他要请老李来家喝酒。老李不在家，隔壁邻居告诉老王，老李出省旅游去了。

老王捶胸顿足大声骂道:“老李这个家伙，太傻了，傻到家了，现现成成的免票他不用，他要自己出钱去旅游，难道钱多了会咬手，他要出那个冤枉钱，这个老乡，等他回来，我才要好好地骂他一顿，太不像话。”

老王怅然若失地回到家，他又从胸口摸出免票，仔细地端详一会儿，最后，他把免票丢到了湍急的金沙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