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机缘巧合,我有幸遇到了作家刘醒龙先生,尽管相处时间不到三个小时,却始终念念不忘。
一直以来,我以文学爱好者自诩。虽然已过知天命的年纪,但在我内心深处却始终未曾改变过对文学、文字的热爱。对于作家,我始终抱有一种崇敬、向往和仰慕的情结。我读过不少中外著名作家的作品,总觉得他们能够写出或平实、或优美、或悲壮、或激昂的文章,实在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作为湖北人,我对鄂籍现代作家如池莉、赵金禾、刘益善、董宏猷、陈应松、蔡秀词、邓一光、张执浩、谷未黄等人都有所了解。至于刘醒龙先生,说起来,在我与先生未曾谋面之前就神交已久——自从1992年读过中篇小说《凤凰琴》之后,就对先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又陆续读了《村支书》《秋风醉了》《挑担茶叶上北京》《彼岸是家园》《白菜萝卜》《孔雀绿》《分享艰难》《痛失》等小说,就更让我对先生产生了好奇:一个从大山深处走出来的农家孩子,究竟是怎样写下这奇妙而美好的文章?要是什么时候能够与这样的作家见一面、聊一聊,该是多么惬意舒心的事情啊!
没成想,这心愿居然会在5月30日的随州得以实现。
当天,己亥年世界华人炎帝神农故里寻根节在随州举行,作为湖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的刘醒龙先生应邀出席此次活动。声动随州诵读会在随州文联副主席、市作协主席蔡秀词的引荐下,举办了一场先生作品诵读分享会。这样,我才有幸与先生面对面。
得知活动举办的前一天晚上,我专门在家中翻检出1992年《小说月报》(这一年有着中国文坛“刘醒龙年”的说法),其中有两期分别刊载有《村支书》和《凤凰琴》。看着已然泛黄的书页,还有生锈的订书钉,一瞬间恍如隔世。
先生作品诵读分享会活动以访谈穿插诵读的形式进行。访谈紧紧围绕着作家的故土之爱、父母之爱、家庭之爱三个环节展开。担当现场主持人的江苏电视台一级播音员邱剑星通过巧妙提问,让先生不知不觉中敞开心扉,向所有在场的人袒露了自己的创作动机和心路历程。期间,声动随州诵读会的会员们相继朗诵了《凤凰琴》《天行者》《有一种伟大叫巴金》《抱着父亲回家乡》《母亲》《与五岁女人共进晚餐》等作品片段。
第一感觉,先生是一个淳朴真诚的人。当听到主持人问,有没有什么样的作品使先生自己深受感动时,先生当场背诵了一首小诗《一碗油盐饭》(作者是湖北长阳英年早逝的女诗人李代梅,笔名“黛妹”),诗是这样写的:
前天,我放学回家
锅里有一碗油盐饭
昨天,我放学回家
锅里没有一碗油盐饭
今天,我放学回家
炒了一碗油盐饭
——放在妈妈的坟前!
当先生以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背诵出这首诗之后,全场静下来。因为倾注了最朴素、最相通的情感,使这样一首看似平淡无奇的小诗有着耐人寻味的深刻内涵。
在我看来,先生与李代梅一样,都是敏感而细腻的人。先生最初见过自己初中同学当民办教师的例子,也目睹过当了多年民办教师却因无法转正不得不黯然告别讲台、身无技能无长物最终只得捡破烂糊口的例子。民办教师,上个世纪这样一个身处社会底层却始终心向光明的群体,他们的生存状态深深触动了先生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作为一名文艺工作者,先生无法遏制内心的情感冲动,拿起笔决意要为民办教师这样一个群体——他称之为“默默行走的民间英雄”(在先生心里,这些人其实就是民族英雄)写点儿什么。于是,就有了《凤凰琴》以及后来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天行者》。先生说:“写《凤凰琴》的时候,我是流着泪写完的。”
先生是一位极重感情也极易被感动的人。活动现场,坐在前排的我好几次看见先生眼睛湿润、泫然欲滴甚至泪水夺眶而出。
当朗读者诵读散文《有一种伟大叫巴金》时,先生说:“这也是我流着泪完成的文字。”1991年,年仅35岁的先生到北京参加了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那次会上,时任全国作家协会主席的巴老没有亲临现场,而只是写来贺信。就是在这封信中,一句话让沉闷许久的会场响起几轮经久不息的掌声——“说真话,把心交给读者!”寥寥数字如醍醐灌顶,先生从此秉承最坚定的信念,始终关注故土、关注人民、关注社会底层,始终坚持“用血肉和灵魂写作”。
当朗读者诵读先生的散文《抱着父亲回故乡》时,再一次让全场的人心潮起伏、眼含热泪,而先生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以手拭目。那年,先生的父亲以八十多岁的高龄辞世,当他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回到老家山村,行走在三里多长被巴茅草遮盖的乡间小路上,他泪眼朦胧、步履蹒跚。就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忽然间就成熟了起来。于是有了这篇噙着热泪写下的怀念文章。
作为仰慕者和观众,我在台下目不转睛地静静看着先生,看着这位比我年长12岁的男人,看着他情到浓处泪水潸然而下。当有着同样心境的主持人泪洒当场时,在我的心里,情绪也是激荡不已。若非真正感动了自己,哪里会有那么多能够真正感动读者、广为流传的好文章?
先生是一位率真而又充满慈爱的人。在散文《与五岁的女人共进晚餐》中,先生实时记录下与年仅五岁的女儿相处时的点滴趣事。分享会上,朗读者读到此篇文章时,先生的表情一改先前的严肃、沉郁和激动。回想起当年的情形,先生的声调变得愉悦起来。说起为女儿扎辫子的旧事,仿佛有一道光照在先生脸上,他脸上的线条顿时变得柔和起来,表情也显得生动起来。哦,那是怎样一种慈祥的父爱啊!
从事创作30余年,写作1000多万字,先生始终坚持说真话,而且坚持饱含深情说真话。从《村支书》中的方支书,到《凤凰琴》中渴望转为正式教师的余校长、明爱芬;从《秋风醉了》中苦心孤诣谋求扶正却难如愿的王副馆长父子,到《挑担茶叶上北京》中的石望山、石得宝父子;从《白菜萝卜》中的大河、小河兄弟,到《孔雀绿》中的吴丰、周芳夫妇;从《分享艰难》再到《痛失》中的孔太平,从《威风凛凛》中的赵长子、伍家和金家的斗争,到《圣天门口》中的雪家和杭家的恩怨纠葛……有历史传承、有社会现状、有人性隐秘处。先生的目光所向、笔触所至、情感所系,皆是“经典的第一现场”。一直以来先生孜孜以求的就是“讲真话,把心交给读者!”
也许,27年前的一篇创作谈《留下青翠的草木》能够表达出先生的初心与坚守。这么多年了,先生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来自大别山的腹地,始终没有忘记自己“就是老穷人的后代”。
短短两个多小时,先生作品分享会的现场时而安静、时而热闹、时而发出阵阵欢笑。于我而言,这是一场难得的与文学大师面对面交流的机会。通过对先生作品的诵读分享(我第一个上台诵读了《凤凰琴》选段。与后来者相比,先生微笑着说我读的并不太好。那时台下响起一片善意的笑声),不仅重温了先生作品中的经典片段,也翻检了我的青年时光。这样一场分享会,像是一场心灵的洗礼,像是一场精神上的朝圣之旅。
无论是组织方还是主持人,无论是朗读者还是参与者,都感受到活动所体现出的真诚与温度,这也同样打动了刘醒龙先生。因为要参加其他的活动,先生在满足了大家合影、签字留念的愿望后,匆匆离去。
时至今日,先生离场时最后的一句话依然回响在我的耳边:“我会永远记住2019年5月30日的随州。”
也许让先生难忘的,不只是己亥年四月二十六的寻根节吧,我想。
2019.6.3初稿
2023.5.8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