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年轻的时候,再忙也不觉得累。
活在异乡的我们上课,打工,发花痴,谈恋爱,和在国内上大学,没有什么不同。不过也不能这么说,如果真的想想,还是有点不同的。
那点儿不同就是,留学最初几年,每天做得最频繁的事情,就是查字典。上课的时候在查字典,打工的时候在查字典,谈恋爱的时候,更在查字典,无论干什么,都在查字典。
我不太喜欢电子字典,我喜欢字典翻得飞快的时候,纸张划过的哗哗声,然后稀里哗啦一串串字母划过,有时候目光无意的会落到其他的词上面,恍然大悟的大叫着,原来这个词是这么讲的。
所以我有几本字典,其中有一本蓝皮的中法双译的袖珍字典,永远带在手边。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尝试过这样的烛光晚餐。
法国的餐厅大都是袖珍的小方桌,光线暗淡,还在桌子中间楚河汉界的位置处,摆上一溜四或者六只玻璃高角杯。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浪漫,一切都有恰如其分的暗喻。
也许素手在去捏水晶杯的时候,会碰到他的手吧,有点心动也有点期盼。
桌子上有一颗小小的蜡烛在微微地跳动,映着对面男人那张立体而英俊的脸,也许他是蓝眼睛,也许他是栗色眼睛,不重要,重要的是眼睛里涌出来的,都是一样的深情。
在背景里,总要有一段深远而舒缓的咏叹调,也许在主菜撤下去在等甜品的时候,他会轻轻地叹道:“ Vouz êtes Magnifique. ” ( 您美得光彩照人。)
闻言,女生浅笑着低头,有几绺长发略过眼睛,让男人有用手撩上去的冲动。想来,当手指划过脸庞的时候,会有凝脂般的滑腻吧。
可是在男人的手还没有抬起来之前,女生先抬起头,手里拿着一本砖头一样字典,歪着头问:“什么是Magnifique,怎么拼啊?”
背景中的咏叹调嘎然而止,急到能听到塑料胶皮冒烟的嘎嘎声。男人不得不,略略坐直了身子,清清嗓子发着标准的字母音:“是M A G N I F I ……”
光线有点暗,字典上的字总是太小,当男人重复到第三遍的时候,女生大叫一下:“ Yes,找到了。可是这个Magnifique,是很美的意思,那么Belle呢,不也是很美么?还有Jolie啊,是很漂亮,对吧,有什么区别啊?Magnifique是另外两个字的比较级么?”
烛光神奇的地方是,总能把人类所有的欲望都折射得褶褶生辉,可是求知欲的反射性比别得更强一些。
于是,基本上,从这一刻之后,烛光晚餐就变成了口语练习,偶然碰上那种特别诲人不倦的男人,可能还有打个分,写个评价的愿望。
这就是每个留学生,总是要有一段糊糊涂涂、忙忙乱乱的日子,然后才能慢慢的拎得清。
我们糊涂的日子在一天一天的飞逝,我忙,方立也忙。上课,打工,抄笔记,谈不上恋爱就发花痴,每个人都躲在自己的角落里面做着差不多的事情。有时我们会在学校碰到,偶然也会约个午餐,在学校食堂吃,而已。
仿佛,开学没多久,就要圣诞节了。
圣诞节是天主教国家一年中最最隆重的节日。在欧洲民间,圣诞节相当于中国的春节,是一个阖家团聚的节日。
我在法国的时候,有一个中国朋友。
她婆婆家是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她先生从小被教得谦谦有礼,虚心向主。就算到上海来工作,每年也要飞回法国和家人一起共度圣诞节,是雷打不动的规定。
可是雷公的摧毁性,怎么能和爱情比呢?
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圣诞节,她先生还是买了一个周往返,最贵的机票,回法国过个圣诞节。
第二个圣诞节,爱得深了,决定不回法国。五年以来第一次在上海过圣诞节。
她知道圣诞节对他的重要性,想尽一切办法,终于讨到了一间领馆商会的圣诞节请柬。圣诞夜缤衣云影带着准先生去参加高大上的晚会。
结果?
结果中途找不到人。跑来跑去,终于在一个没人的角落找到那个正在流泪的男人。
男人说:“我爱你,圣诞节留在这个没有亲人,没有温暖的城市,就是为了和你在一起。因为我觉得现在你是我的亲人。”
结果你居然把我弄到这里,和这么一大群陌生人在一起胡闹,我们还有什么意义?”
我大惊,赶忙用眼睛去问询桌子那边正在开香槟的男人,他点头确认说:“我当时真的是难过极了,我觉得我做错了选择,她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意。”
我等到男人去厨房端鹅肝的时候,小声问她:“这种男人,你怎么会嫁给他?”
她有点诧异的看着我说,“我就是因为他的眼泪,才决定要嫁给他的呀。”
她看到我满脑门儿急速上升起来的雾气,说道:“当年我在上海认识他。其实我一百个不放心。他比我小,在中国几年了,中文流利,怎么才能辗转地流落到我的手里?不知道他阅人多少,也不知道他究竟安了什么心?”
就是因为看到他这么虔诚,单纯,以家庭为中心,才让我打消了疑虑。我当场抱住他说,我错了,我们结婚吧,让我成为你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面,真正的亲人。”
我们说这席话的时候,正是圣诞节之后新年之前的假期里。他们已经搬回法国,买了带花园的独栋别墅。客厅里面,大的孩子在追着狗狗围着圣诞树疯跑,小的孩子躺在婴儿篮里面喃喃自语。
刚生完孩子,还在喂奶的她,有点虚胖,素面黄脸,随便的扎了一下头发。她虔诚的先生,有了老婆孩子的滋润,倒是玉树临风,气质极佳。
宝宝要吃奶,他抱过来递给她,她仰头,他顺势给她一个轻轻的亲吻,帮她把碎发拢到耳后,一看就是练熟了的姿势。
房间里面流淌着的是幸福,言语之间贯穿着也是幸福,一点一滴都是温温的幸福,让人痴迷。
婚姻是衣服,婚姻是鞋。我喜欢的不一定是你喜欢的。大家都喜欢的,不一定是我喜欢的。喜欢不喜欢看看就知道了,爱穿不爱穿,却只有穿过才知道。
问题是婚姻不是衣服也不是鞋,没有售后,没有三包,更没有七天无理由退换。买回家之后,再退再换,损伤的永远都是消费者的钱和时间。
其实,独自在法国那许多年,遇到林远山之前,我不喜欢圣诞节。
飘在异乡,没有根的游子,越到圣诞节,越想家。一个人在欢声笑语中飘荡,仿佛在看一场立体有声电影,周围的一切都是触手可及的,而我却只是一个局外的观者。
绿色的冷杉,红色的圣诞老人,各色的礼物盒和这是个多么欢乐的圣诞节,可是这原来都是同我无关的情节。
五。
那个时候,其实,我有一个男朋友,在南法的街上撞来的。
我在市中心的石头街上走,有个人横着出来撞了我一下,我就飞出去了。在落地之前,被一个长长的胳膊抱住了。
等我惊魂站定,定睛来看,发现是个个子高高,棕发棕眼的男生。 然后他就变成了我的男朋友。
后来和别的朋友讲起来,所有的姑娘都唏嘘一片。四个字:“哇,好浪漫。”
殊不知人在异乡,没有亲朋故知,交个男朋友,也就只有靠浪漫。
他是一间连锁电器商店的售货员,工作合同是几个月一签的短期合同。
法国请人贵而麻烦,辞人更是贵而麻烦。为了保护雇员利益,法律规定,同一个雇员只能重签两次短期合同,否则就要签终身制长期合同。
那个时候,他已经签了第二次短期合同,就等着正式转正,悠闲一生。
那个时候,我们在一起一段时间了,我们的关系也是在等着转正,向幸福更进一步。
从十一月的深秋开始,我心里一直希望他可以带我去他家过圣诞节。事情也是在向我希望的方向发展。我们约好了圣诞节的时候,我请假回南部,他把我带回他父母家算是一个惊喜。
他甚至告诉我说,他已经告诉了他家人,今年他会带回一个惊喜,他父母非常高兴,满心欢喜地问着问那,全是兴奋。
我一早向打工的餐厅预定了假期,买了给他父母的圣诞礼物,定了二十四号下午的火车票。圣诞前夜的火车票最贵,就算是我有二十五岁以下的青年卡,居然还要全价。
二十四号那天,里昂阴天。长长的阴云堆在楼顶上。我提着一大包花花绿绿的礼物,混在行色匆匆的人群里面,心情飞扬。
电影里曾经看过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面回旋着,暖暖的壁炉,堆满礼物的圣诞树,正在打盹的猫咪,烤箱里面喷着香气的烤鸡……
他有三个侄子侄女,我专门买了Kinder的巧克力礼盒,想着孩子们应该喜欢吧?
里昂Part-Dieu火车站,地大人多,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我的站台,上了车找到座位坐下来。
电话响起来,是他。我开心的接起来说,“我已经在火车上,不会晚。别担心。”
电话那边,他吞吞吐吐地说:“我听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我有不好的预感,我跑到月台上去听电话,终于听到他在电话里面说:“我买了生蚝和树根蛋糕。等下我去车站接你,我们在我这里过圣诞节,好吗?”
我怔在当场,过了一会才说:“可是你不是说过,带我去你父母家吗?”
他停了一会儿,“我觉得我们还需要再进一步了解。我爱你,但是现在去见我父母,对我来说有点早,很有压力。”
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已经上车,月台空空无人。工作人员开始吹哨,TGV的门开始蜂鸣,这些都变成了与我无关的情节。
我的心被掏了一个大洞,已经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我在月台上蹲了下来。
TGV开始开动,车轮和铁轨的巨大的摩擦声,让我震耳欲聋。我把脸贴在腿上,放声大哭,边哭边任性地喊:“你说过带我去,我要去,我要去,我就要去……”
只可惜,我面对的不是情深如海的父母,没有人会为了你的任性退步!任性之后,只能收敛,把自己努力装回人形的皮囊里,心酸自知。
当整辆TGV完全开走,月台又重新安静下来之后,我在冷风里面自己擦干了泪水,我才发现其实电话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被挂掉了,他并没有听见我奔溃放肆地大喊,心中暗暗生出了一点庆幸的悠然。
我站起来的时候,才想起来,我的那一大包礼物,留在座位上,被TGV带去了南部,正奔向他的身边。
远远的我看到有个穿着法国铁路局制服的工作人员,我跑过去给他说,我下车接电话,东西留在TGV上了。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长长的睫毛下面,棕色的眼睛亮的眩目。他很热心地把我带到办公室,还给我倒了一杯热热的巧克力,他说:“就算没赶上TGV,也不需要哭鼻子。”
他问了我的座位号,联系到刚刚TGV上面查票员,让查票员去我的座位上面把礼物袋收起来。他问我:“小姐,请留一个电话号码,等下一班TGV返回来,他会帮你把袋子带回来。你再来取。”
我把男朋友的电话和名字写给他,“拜托你告诉查票员,到站的时候,我的朋友会去拿的。不用带回来了。”
他点头说:“好”,顿了一下又说:“小姐,你可以留一个你的电话号码?”然后又自认为风趣地加了一句:“从此你都不怕在TGV上丢东西。”
我抬头看看他亮亮的眼睛,微微一笑,摇摇头,说了谢谢,然后就走掉了。
他冲着我的背影大喊:“见到你很高兴。圣诞快乐。”
在以搭讪为风俗的法国,一个年轻女生的机会不可谓不多。我年轻,我未婚,我选择,一切随我。
虽然男权的力量在日益减弱,但是在今天尚还是父系社会的范畴里面,对于女人而言,婚姻总还是个终结,结婚前的选择权在女人,结婚后的选择权在男人。天平的两端,也算是各有各的公平。
我给我马上要晋升成前男友的男友,发了一条短信:“礼物落在火车上了。你去找查票员拿。我没有在车上。祝你圣诞快乐。”
然后我关了手机,先去售票口退了票。那个时候法国的火车票,开车一小时之内退票,可以退到票价的百分之九十。圣诞节没有了,至少保住我的钱。我有点惊奇与自己的冷血和冷静!
事实上,在很久很久之后,我做火车赶着去林远山哥哥家过圣诞节,我又路过里昂Part-Dieu火车站,躲在厚厚的TGV玻璃后面,我看着站台,突然看到当年那个蹲在地下大哭的我,是岁月和年龄,让我突然畅然!
其实当年那个人的担心是对的,那时候异乡孤鬼的我,想要的只是一个亲人环绕的圣诞节,而他只不过是碰巧在那里,被活捉进来的群众演员。他有权利质为了他的人生而质疑我的初衷,只不过人在庐山的时候,自己看不清。
人,尤其是女人是这样一种容易被情绪困扰的动物,在很多的时候,我们在拼命的向前推行着的那件事情,我们根本不明白,自己只不过是在盲目随从!
别人想过圣诞节的时候,我也想,别人想结婚的时候,我也想,别人想买名牌包,我也想,别人想有个学霸孩子,我也想……我们以为这是我们的初衷,真真确确,然而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出自于我们的本意呢?
抵抗社会,挑衅世俗,是一件耗费生命,精疲力尽的力气活,没有多少人能够坚持下去,众人皆醉我独醒!
里昂Part-Dieu火车站的对面就是里昂最大的Part-Dieu商业中心。
圣诞前夜的下午,人流如织,心情纷繁。
寒冷的日子里,热量消耗太大。我决定先去麦当劳吃汉堡。
(待续未完,敬请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