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隆”“唦唦唦”,有人在呼唤我,是春雷和春雨。我揉揉眼睛,伸伸胳膊,该起来了,该去看美丽的世界了。我一直在黑暗中探索,等候,我耐过饥渴,我耐过严寒,现在,这一刻终于要来临。雨还在下,周围的泥土变得芬芳,旁边的蚯蚓挺挺身子,友好地向我打呼。
母亲给我准备了厚厚的衣服,一层又一层,一件又一件,她在担心我,担心我娇嫩的身子承受不了风吹雨打,承受不了日晒虫咬,我全副武装出发了。
我拱拱身子,泥土松了一点,再拱拱,扒开厚厚的落叶。我好奇地伸长脖子,朝四处张望,呀!我的兄弟姐妹们都出来了,高高矮矮,它们笑嘻嘻地向我打招呼。
我朝天仰望,密砸砸的枝条把刺眼的阳光遮了,只有温暖的春风在顽皮地抖动着叶子,地上的影子一会儿在我左边,一会儿在我右边。我稚气地问:“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到你们这么高?”“很快的!”快嘴的鸟儿回答了我。
脚步声,说话声,近了,更近了。
“这儿的笋儿很多,快来挖啊!”孩童的欢呼声,吓我一大跳。把我们挖走,那么,我的生命就要终止了么?我才出来,才看到这个美丽的世界,我不要被挖走!我哭了,壳叶上挂满了泪珠。
“不哭,不哭!即使被挖走,成为一道菜,我们也有自己的价值。”风中传来了一个和蔼的声音,那是旁边的大竹子,我看不出它的岁数,只见它全身墨绿,风姿俊逸,直冲云霄。
我怔了一下,细细思索着它的话语,突然坦然了许多。
“这个太矮了,笋肉少,不要挖。”那个扛锄头的大人站在我边上,对着孩子说:“孩子,做人要似竹子,有气节。”
气节是什么?我不懂。我轻吁了一口气,总算逃过一劫,我吸着雨露,拼命地长,节节高。那些衣服太小了,我一件件脱掉,露出我的身子,不再是嫩黄,变成鲜绿,不再柔弱,变得结实,笋壳儿掉了一地。我向上向上,伸伸手,长出青翠的枝叶,我很快就是一根竹子了,一根生机勃勃而又青涩的竹子。
“嗨!”我朝大竹子挥着枝叶。“你好!”大竹子对着我微微笑。我俩肩并肩,我俩在风中张扬着风采,任鸟儿在身上跳来蹦去,任蜘蛛结起一个网,吊在蛛丝上荡起秋千。我和伙伴们建成了竹林竹海,我们不怕风不怕雨不怕烈日也不怕霜雪,我们傲立于山头,扎在石缝中,我们为那些贫瘠的土地搭成一道绿荫。
大竹子告诉我,作为竹子,气节很重要。玉可碎而不改其白,竹可焚而不毁其节,我们的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南西北风,弯而不折,折而不断,心虚腰直,不拘于世,不流于俗。
远远的年代,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被人称为“竹林七贤”。那些竹林宴、竹林欢、竹林游、竹林会、竹林兴、竹林狂、竹林笑傲成为千佳话,流传至今。他们求真,不畏权贵,他们的不合作态度为朝廷所不容,最后分崩离析,看似是一曲竹林哀歌,他们用生命在书写“气节”二字。
文坛留下了不少我们的身影,苏东坡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潇洒无惧,纵使生活是一地鸡毛,心里依然有诗和远方。画家画竹从不用绿色,而是用了包罗万象的墨色,唯有用最贵之色,方显矜持与厚重。
然而,荒野之竹,自生自灭,纵然有古史可鉴,但终究只是传说,自我价值何在?
大竹颔首不语,半晌才说:“你若坚韧挺拔,粗壮结实,秀于林,可以成栋成梁;你若小巧玲珑,婀娜多姿,可以装点雅居;你若七窍通心,可以为笛为箫,鸣奏悠扬曲调;你若纤细适度,可以为笔,挥出酣畅淋漓之势;你若普通平凡,可以为扁担,挑起重担,为扫帚,亦可以扫除脏物;你还可以为纸、为筷、为床、为席、为椅、为筏……残败枝叶,化作一团火,温暖过后,灰烬为肥。”
我豁然开朗,今日之气节,在于内心的坚定,在于对自我的肯定,在于对各种境遇的淡然。不因成为大文豪手下笔而自傲,也不因落为环卫工人手中扫帚而自卑,不为生时翩然而自得,也不为逝后变了模样而自弃。纵然,一生不出山中,依然保持自己的姿态。
年复一年,我的身子变成了墨绿,我已是一根大竹子了。
“梆梆梆——”砍伐的声音,我已经忘记在山中经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我见过了一批又一批的春笋长出,也见过一拨又一拨的竹子被砍走,也有开过花的竹子,在山中终老。
我被砍倒了,我也不知道我会去何处,不知道我将转身是什么样,呵,真不重要。
“父亲,我一定会做像竹子一样的人,您放心!”熟悉的声音,是那个男孩,长大了,可是没有了父亲的回声。只有竹林后面的坟头,一只鸟在唱着,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