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笼

杰瘫坐在地上,望着空空如也的仓鼠笼子出神,笼门半开着,仓鼠早没了踪迹,这只陪了他一年多的仓鼠,就这么一声不响地消失了。

空气中的时间在慢慢凝固,就像是乳白色的芝士切块一样,那腻腻的口感杰吃不习惯,可偏偏又是女友的最爱。

怎么都在今天?杰苦恼地想,晚上,女友请他到一个光怪陆离的咖啡厅喝咖啡,算作是分手的一个小小仪式,饭桌上,女友兴致勃勃地讲了很多她的新男友的趣事,杰听的时候两根手指紧紧地扣着咖啡杯,浅浅地哂笑着,仿佛在听一个完全get不到笑点的脱口秀,喝完咖啡回到自己的房间,当他看到空无一物的仓鼠笼子,脑子一个激灵,这才开始感觉到一阵阵地揪心。

难过并不是因为杰与女友之间的感情有多么深厚,与之相反,杰在心底一直为女友因和自己在一起而消耗的青春感到不安,分开似乎是必然的,但又舍不得主动离开。

他更多是为自己的无趣感到难过,哪怕是在这最后一餐饭上,女友讲话时的唾沫星溅到了他脸上,她捂着嘴狂笑着向他道歉,他当时想着用这件事造一个梗,不过没有成功。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都在想他的仓鼠,仓鼠那懵懂的表情和温润的小身体让人着迷,即便是个玩物,但杰对它的依恋和情感却是纯粹的。

对这只仓鼠,杰可说是一见钟情,陪女友去逛花鸟市场时偶然看到了这只灰色的小家伙,它灰的十分纯粹,从耳朵上的绒毛到尾巴尖,全都是淡淡的灰色,杰仿佛发现了宝似的将他买了下来,挑选笼子的时候花了好长时间,最后为它选定的是一栋超豪华的五层迷你别墅,欧美风,高大上,整只笼子足有半个人高,非常精致,透明的亚克力板做的外墙板和隔墙,里面的小沙发,小柜子,小床,窗户,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个微缩的仓鼠挂像,细部还看得到华丽的线脚,外面的跑轮的样式仿的是七彩摩天轮,跑轮与别墅内部是连通的。仓鼠在里面上上下下,通行无碍,有时候隔着亚克力板看着仓鼠,杰心里总是暖暖的,有点轻飘飘的满足感,当然,这种满足感是不足为外人道的。日子久了,这只仓鼠就成了杰的一种慰藉,每当脑子里抹不开的时候,他就去逗逗仓鼠,看它小小的身体在五层高的大别墅里窜上窜下,有时候则是在跑轮里发了疯似地狂跑,跑的时候,左右两瓣嘴会裂开成微笑的模样,杰看着自己也会止不住地笑出声来,他很谢谢这只仓鼠,帮他在密不透风的日常空间里撕开一道口子,让他能够透透气。

杰曾想过给它起个名字,后来又作罢,干嘛要跟人类一样非要起名字呢,又不会有别的仓鼠来这里串门?况且自己绝不会把它的名字叫出声来,让它做一只安安分分的仓鼠就好。

杰把食指探到仓鼠的大别墅里,抚摸着,想象着仓鼠平日里在里面睡觉和疯跑时的情形,心里流过一阵暖意,在杰的脑海里 ,仓鼠在每一层睡觉的样子都分别是不同的,有一次他想这只仓鼠是男是女?不过很快就打消了要加以确认的念头,对杰来说仓鼠永远只是仓鼠,女人是女人,男人是男人,他自己也只是他自己。

杰抬起疲惫的手准备给自己点上一支烟,他很享受现在这种由白日梦,回忆,和哀愁所组成的气氛,想用烟雾把这些情绪多留住一会儿,然而电子钟报时的声音穿透了他的头脑,使他一下子清醒起来,这声音提醒他去睡觉,好养足了精神去做明天成堆的工作,杰突然激动起来,仓鼠毕竟是不见了,自己刚刚被甩,正需要它来温暖他的一颗寒心呢,竟然就这么不声不响的溜掉了,女友还好歹还举办了一个喝咖啡的小小仪式,想到这里,杰心头瞬间难受地像个干瘪的马蜂窝,杰转眼看向了仓鼠笼子旁边的镜子,沿着镜子正中的45度角裂开了一条长长的缝,犹如闪电一般。杰盯着镜中自己的双眼,恨恨地思忖,小时候有长辈说他长着一双帝王之眼,将来可以睥睨天下,可现在却因为一只不见了的仓鼠溢满了悲哀,几乎都要流出眼泪来,仔细看看,角落里还有粒跟枕头一边大的仓鼠屎,杰心中的一片荒漠仿佛燃爆了一颗巨型炸弹,不过爆到一半定住了,成了冰淇淋球的形状,卡地胸腔难受。

杰去拿了罐啤酒来喝,努力地酝酿出一股颓然的情绪来,近些年来,对于自己每天的生活,他是越来越品不出味道了,啤酒也没什么味道,该不会是自己的味蕾出了问题了吧?楼下这时传来隔壁垃圾回收厂里叮叮咣咣砸废铁的声音,他知道这时差不多12点了,每天半夜12点厂里的一对老爷子和老妈子准时开工,把白天的战利品分门别类,废品也是分一二三等的。本来除了吵闹一些,杰对这两人并无什么感觉,直到一天晚上,杰撞见了他们的女儿,当时心下一惊,暗叹这女孩子真是难得地可爱,随即觉得这对老夫妻真是可恶,怎么当了这么可爱女孩的父母,竟然还能在半夜12点去锤垃圾呢。没过几天,杰又在白天碰到了那个女孩,这次女孩背对他站着,左手盛着瓜子,右手不住地搔屁股,一口诡谲的土话,时不时地往地上吐痰,杰不甘心绕到她前面去看了她的脸,突然想起了月下看美人这句老话,呵,果然,杰在心里如释重负道,现在他只是觉得老爷子一家可怜兮兮的,让人讨厌。

这咣咣声引起了他对故乡的想象,杰从小跟舅舅长大,舅舅是个膀大腰圆的糙汉子,对于武侠剧有着非凡的热情,业余爱好是自己铸剑,手执铁锤咣叽咣叽砸个不停,但他铸剑的技艺毕竟稚嫩,经常砸着砸着,就会倒吸一口长长的凉气,“咦——”,然后把手中一块砸坏了的剑坯扔到淬火用的水缸中,烧的发白的剑坯碰到水,会发出一声刺耳的“吱——”,随着一小团热气和几个水泡,就永远地留在了黑黢黢的缸底,失去了成为宝剑的资格。舅舅经常在砸坏一块剑坯后眉头深锁做沉思状,接着会砸出更多废掉的剑坯,再后来,他就彻底放弃了这一爱好,现在喜欢上了打通宵麻将。

杰脑海里那丑陋的剑坯挥之不去,尤其在和女友在一起的时候,有时,她会毫不在意地说一些刺疼杰耳窝的话,那烧到红里发白的剑坯,表面疙疙瘩瘩的,让杰想到自己红一块白一块的脸,当时舅舅总会解释给杰说是铁质不好,或是锤子不好,或是水不好,杰倒是毫不在意,心想即使铁质是好的,凭他的本事也砸不出宝剑来。

杰想起这些年在外飘荡的日子,简直像一部黑白默片,画质次的让人难受,像他这种人的人生,像极了他爱吃的油炸爬蚱,在不见天日的地底下捂上个十几年,好容易爬出来了,被人立马抓去放锅里一通乱炸,杰想着自己就像一只在洞口紧张地左顾右盼的爬蚱,不由得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和悲伤,每当这种情绪袭满全身,杰总能找到一处不受打扰的空间,让泪腺准备就绪,接着随心所欲地变换腔调和哭相,不哭爽不算罢休,可最近...情绪都酝酿好了,眼泪却迟迟到位不了,开始出现这种情况时杰觉得有点尴尬,慢慢地就习惯了。

杰抬起低了好一会儿的头,仍旧坐在地上,把酸疼的脖子小心地搭在床的侧板上,突然找不到一个将生活继续下去的理由。

杰伸手取了两罐啤酒,打开其中一瓶分两口喝完,又打开第二罐,昂首闭眼,表情很是严峻。

杰努力借啤酒冲开记忆的闸门,他想: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人生要靠咬紧牙关才能熬得下去呢?他一度认真地怀疑自己是被植入芯片的智能机器人,行为方式是被预置好了的程序,用规定好的方式工作,用规定好的方式消遣,用规定好的方式悲伤,然后一个冷不防就结束掉自己充实而空虚的一生。

在无比难过的时候,杰会祭出他的法宝,他含着泪,充满爱怜地数落自己:自己是个蹩脚的爱人,吝啬的朋友,幼稚的晚辈,缺乏爱心的长者,心灵像是暗房的老鼠,思想如同瞎眼的奶猫,理想是断了线的风筝,而身体是一具散发着恶臭的皮囊...。

杰长咽了一大口啤酒,脸上越发显露出颓然悲惨的神情,已经忘了是第几罐了,以前杰在牛角尖钻到一半时总会找个这样那样的理由安慰自己停下,可今天却是被一只仓鼠在身后给赶到了绝境,看来不把头削尖了钻破它是不能行了,窗外砸废铁的声音似战鼓一般激昂而有韵律,仿佛给即将上战场的勇士送行,杰突然想起晚上吃饭时女友轻快的笑声和颤动的发梢。

杰突然双目圆睁,双手撑地,将头往墙上狠命撞了上去,随着一声清楚的“咚!”,那些散乱的思绪一扫而空,也顾不上去流那些伤感的眼泪,疼!疼!疼!仿佛有人拿烧红的铁锥直刺他的脑仁,杰抱着头缩在床边,一点一点消化他这份难得的勇气换来的痛苦,他疼得不敢睁眼,抱着头的手湿濡濡的,是血吗?杰恍惚觉得死神就蹲在他旁边俯视着他,眼前满是一个个黑色的漩涡,将他的意识不住地卷走,杰突然想到这种死法未免太窝囊,但身体已经完全不听使唤,脑子晕沉沉地重的可怕,很快他眼前完全黑了下去,自然也就无所谓了。

当阳光打在他那堆荒草似的头发上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上8点36分,杰脸朝下伏着纹丝不动,啤酒罐子散了一地,不时有凉风从阳台吹进来,晃动的窗帘像是招魂的幡幢,突然电话响起,是杰的前女友最爱的铃声,一声、两声、足足响了17声。

到第18声的时候,杰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身来,强忍着头疼抓起手机,一看果然是老板,今天8点30杰要陪同约见一个大客户,要提前备好谈判材料,杰再瞟了一眼时间,大叫一声“沃日”,顾不得脑袋上的大包和头发上未干的啤酒,抓起衣服就往外跑。

门咣地一声在杰的身后砸进了锁眼,而在门里边,5层高的迷你别墅里,小仓鼠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在七色的转笼里跑得正嗨,左右两瓣嘴向上抬起,显露出快乐的表情,天晓得它在高兴些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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