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清明节还有一个礼拜,五叔的儿子强子就从安阳给太太打来电话,询问今年清明是否回老家扫墓。去年清明,原说好了的,我要陪着太太回老家参加五婶的骨灰安葬仪式并为岳父扫墓,谁知临行前我的腰椎间盘脱出症发病了,后来太太就一个人回了老家。
今年是岳父逝世35周年,按照中国人的传统逢五逢十都是大日子,太太的大姐说她也要回老家去,二姐在北京因为脚部骨折未愈不能出门,于是就定下来,清明那天,我俩和岳母,大姐两口和她的儿子,一共六个人一起回老家。
岳父的老家在河北省涉县井店镇台村,从新乡开车过去大概是五百里路。那是一个很大的村子,现在有一万多口人,又分成了台南、台北、台西、台东四个行政村。涉县是全国著名的革命老区, 抗日战争时期,刘伯承、邓小平 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率领一 二九师在这里生活和战斗达6年之 久。解放战争时期涉县为战争前方输送了大批的革命干部,岳父家兄弟五个,大伯和三叔早年参加了八路军,后来还赴朝参战,岳父是当年太行武委会的干部,是涉县第一批南下的干部,之后就在河南温县修武获嘉一带打游击搞土改。
我和太太结婚的时候,岳父就因病去世了,后来在老家的四叔要求下,把骨灰安葬在了老家的祖坟。那时候,回一趟老家很不容易,岳母说,1950年结婚时,她跟着岳父第一次回老家,先坐着火车到邯郸,然后坐拉货的大马车走了两天,晚上住在大车店里,白天坐在装满货物的马车顶上,冬天的山里特别的冷。回来的时候,天下大雪出不了山,骑着毛驴走,耽误了时间,还受到领导的批评。
岳父兄弟五个,每个人都是一生坎坷,老大老二老三,早年参加革命出生入死,家里挂着两块革命军属一块革命干属的牌子,老父亲却在土改中带上了地主的帽子,后来因为当过伪付区长又戴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还判了几年刑,这两顶帽子压在老父亲的头上,也压在兄弟五个的头上,沉重的让人抬不起头来。艰苦卓绝的战争岁月,历次政治运动的磨难,严重的损害了他们的身体健康,老大老二老三都是在五十岁左右就因病去世了。只有四叔留在老家陪着老父亲,也受尽不公正的对待,当了一辈子的教书先生,自己的孩子却因为出身不好不能上中学。改革开放让这家人在政治上得到了解放,如今也过上了舒心的日子。
这几年,我也开车去过两次台村,可都是跟着别人的车后面,自己并不认路。我很少开车跑远路,从来也没有用过车上的导航,今天的年轻人都用手机导航了,我也没用过,这次还是由强子开车在前面带路。从安阳到邯郸再到涉县,现在高速公路从邯郸直通涉县,一个个的隧道,很长很长,有两个都是将近五公里长,一座座的大山被贯通,隧道连接着高架桥,在上面开车一点也感觉不到是山路。在这里,世界仿佛是平坦的,美丽的弧线流畅而舒坦,无法想象当年岳母是怎样坐在高高的马车上面,又是如何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大山。
大概是在武安附近开始塞车,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能随着车流一点一点的向前蠕动,所幸堵的时间并不算长,不到十一点钟我们就到了台村四叔的家里。四叔的家里还是老样子,好像什么也没有变,只是四叔他离开了我们。四婶也还是老样子,不过耳朵听不清了,她说听不清楚心里清净。院里的那棵杏树,杏花已落,满树新绿,树枝上长满了花生米大小嫩绿色的小杏,永峰说等到麦子黄了的时候,满树的杏子能把树枝都坠到了地面上。院子里支起了烧柴火的大锅和炉灶,五叔提前一天就回到老家,房间里摆满了刚包好的饺子,大家都在等着我们的到来。
满满的一院子都是家里的人,永峰、俊峰、凤莲和风琴是四叔身边的四个孩子,大家见了面,免不了热情的问候寒暄一番,相互嘘寒问暖亲切自然。然后一家人便带上烧纸香烛和贡品,扛着铁锹就去坟地了。今天是清明节,回乡扫墓的人很多,村庄建在山坡上面的,各种车辆把不宽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大家都很客气的相互礼让,俊峰热情的为大家指挥调动车行,很快道路也就疏通了。
傅家的祖坟在村的东北方向,黄土路上上下下的还挺远,俊锋开车带着四婶和我岳母先去了。当我们爬上了一个斜坡,只见一大块平整的土地,这里安葬着傅家的几代人。墓地背靠着一座高山,前面有一条很深的沟,远处有两座山峰,据说风水很好。傅家五兄弟的坟墓一字排开,他们紧挨着自己父亲的坟墓。如今四个兄弟都已经住了进去,只有五叔是先把五婶安葬了,五叔今年也已经八十岁了。
时光匆匆而过,很多东西渐渐的都被忽略了,也让人们也看淡了许多曾经的存在,但是对于逝去亲人的情感却是与日俱增。走进坟地,只见坟头上经年的枯草掩饰着岁月的无情,“坟头掊土新叠旧,坟前草木枯又青”。一个个生命从呱呱坠地,再终结至回归入土,一生的辛酸苦水和传奇人生都被一抔黄土湮埋。坟墓前,祭奠在进行着,家家坟头都添上了新土,坟前飘起了缕缕青烟,在烟火袅袅中,每个人的心最终得以安放。在爷爷的墓前,五叔给大家再一次讲起了傅家往事,五叔前两年就写了一本《我的家族》,印出来送给大家,家的故事就这样传承了下去。最后,五叔带着大家一起给爷爷叩首跪拜,我也在这里磕下了今生以来的第一次头。
有一部叫《寻梦环游记》的电影里说:人的一生会死亡三次。第一次:是断气的那一刻,从生物学角度来说死亡;第二次:是举行葬礼的时候,这一刻你的身份将会在这个世界上抹除;第三次:是这世界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死亡。这一刻将是真正的死亡,从此就不会有人知道你来过这个世界了 。电影的海报里写着:在爱的记忆消失以前,请记住我。这句话深深的击中了我的心。自古以来,中国人都很在意清明扫墓祭祖这一习俗。有一首唐诗写道:“但有陇土无新土,此中白骨应无主。” 人们是从墓上有无新土来判断墓主人是否还有子孙的存在,是否还有人记得他。
从傅家的墓地回来,太太和岳母、大姐她们又去祭拜了老姑,也就是岳父的姑姑。她在岳父家里帮着带大了四个孩子,可怜的老姑在文革开始后,被红卫兵驱赶回了老家,山区贫困的生活,年迈的老姑连饭都吃不饱,每当说起老姑的往事,太太常常会落下伤心的泪水。说实在的,涉县是一个极其贫瘠的山区,台村的人祖祖辈辈种着并不肥沃的土地,靠天吃饭,半年糠菜半年粮,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再难也要紧着男人先吃,于是女人就更苦了。幸亏改革开放之后,这里的人可以开采铁矿石,有钱了的村民就再也不怕吃不饱了。
清明时节,正是梨花绽放的时候,台村很多人家都会在院子里栽上一棵梨树。梨花万朵白如雪,看着梨花常会想起那首京剧梅派名曲梨花颂,“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傅家的老宅也有一棵梨树,也许它有一百多岁了吧,树干很粗,树冠很大,春来梨花雪白雪白的挂满了整个树枝。那天上了坟回来,我和大姐夫就去寻那老宅,我想去看看那棵老梨树,谁知竟没找到。后来听凤莲说,树还在那里,只是老梨树已经死了,心里不禁掠过一丝要落泪的感觉。
台村是个很古老的村庄,相传是从山西洪洞县迁过来的。村口有两座石狮子,立于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护村保民,村兴家睦,功不可没。不料在2012年竟被盗走一座雄狮,为仰仗石狮之灵气,村里又重塑雄狮并立碑以记。村中有一座大戏台,还有不少古庙宇,台村大庙是台村最大的庙宇,供奉着“碧霞元君”圣母娘娘,本地俗称老奶奶,也就是奶奶庙,已有数百年的历史。不过总的感觉,现在村里的建设管理并不是很好 ,村里建了很多漂亮的新房子,可是村容村貌杂乱无章缺乏规划,这也反映出中国农村近几十年来的状况,说是凋敝的乡村一点也不为过。
中午大家在一起吃了饺子,不开车的人还喝了不少的酒,家里的一些亲戚听到我们来了,也都过来看望,他们都说我们应该在家住上几天,还有很多的话没说完,还有很多的人没有见到,还有很多的地方没有看过,浓浓的亲情,血浓于水的真情,太太说:虽然我没有出生也没有生长在这块土地,可这是父亲出生的地方,走在这块土地上,仿佛能感到父亲的生命还在。
晚上,我们又回到了家里,风尘仆仆一身疲惫。“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 我们此行并不是去春游,我们翻山越岭回到故乡,只是为了祭奠我们的先人,给他们的坟头添一把新土,上一束信香,烧一叠纸钱,倾诉一声对他们的思念。
过去我总觉得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命苦短,那些世俗虚浮的形式实在是多余的。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些爱着我们的人一个个的离我们而去,心里变得空了起来,越发觉得需要用一种形式,抒发寄托自己的感情。清明的扫墓祭祀,给了我们慎终追远缅怀先辈的机会,虽只是一把土、一炷香,却寄托了我们无尽的思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