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售后服务部靠门口的一侧,脚搁在维修台上,看着外面的滂沱大雨,一阵风裹着雨雾吹进屋子,我感到脸上冰冷而清新的雨水的味道。
“今天应该到此为止了,不会再有人来了吧。”我扭头对维修员小李说。他个子高大,此刻弓着背,在拆电视机灯条,:“但愿如此,我也想早点下班哩。”他朝我笑笑,望向雨中。
“有人来了!”他说。
一辆黑色奔驰停在服务部门口,一个中午男人推开车门,忙不迭地跳出驾驶室,关上车门,冒雨跑进屋子,嘴里不停地诅咒着该死的天气。我依然看着大雨,雨水已经淹没了半边街道,远处的店铺隐没在雾中,只看见蓝色的红色的模糊的霓虹灯闪烁。
“哪个是老大?”他问。
没人说话。
他又问了一遍。
“老大有事去了。”小李说。“你们谁是师傅?”他问。“我们都是。”“你们谁有空,帮我看下洗衣机。”小李埋头给电视装上新灯条,没有说话。
他望向我。
早不来,迟不来,偏偏下大雨来,你是不是有病,我非常恼火。“机子什么问题?”我转头问他,脸上尽量表现出最大的善意。
“不能甩干,机子没啥问题,昨天都用过。你帮我上门看下。”我转头向外面望了望,我们的汽车停在远处的雨中,雨水拍打车顶形成一片水雾。
我压根不想去,但没有其他人了,“好吧!”我说。“坐我的车去,我包接包送。”他说。我拿上工具,我们冒雨上了车。
车里有股浓烈的香味,待我坐定之后才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因为这味道让我感觉有点恶心。
他扭头看了我一眼,发动了车子。他满脸横肉,戴着金链子,头发留得极短,有点像莫希干发型,看得见青色的头皮,他的脖颈后面有二三条褶皱,而最令我不舒服是他胳膊上的纹身,看起来像条蛇,吐着信子。
车子在财富公馆的地下停车场停下,虽然外面下着大雨、但停车场内干燥而安静。我们上了电梯到了他家。
家里的装饰看起来金光闪闪,和他脖子上的金项链交相辉映,看来花了不少钱。
“洗衣机在哪?”我问?
“阳台上。”
雨还在下,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小区的人工河,一座凉亭,几颗垂柳沐浴在朦胧的雨雾中。
我把洗衣机往外拖了拖,通电试机。哗的一声,洗衣机开始进水,同时听到排水管有流水的声音,便探头看了看——-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麻烦你过来一下。”我对那男人说。他走了过来。“你移动过洗衣机吧?”“前几天老婆搞卫生移动过,有关系吗?”
“当然有,”我指着掉到地上的排水管说,“这个应该是挂在机子后面的勾子上,而不是随便丢在地上。”我弯腰捡起水管,把它卡在勾子上。“不然的话,机子会边进水边出水,没法正常工作。”
“果然是高手。”他递给我烟,我接了,我伸手摸摸口袋,他帮我点上火。
“你找几件衣服洗着试试,没问题我走了。”
“好的。”他胡乱塞了几件衣服进去,按下了“开始”键。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抽烟,正对着我的是一台挂在金色背景墙上的、金色边框的液晶电视,怕是有100多寸,巨大的屏幕反射着灯光,折射出五颜六色的淡淡光圈。
我听到洗衣机传来嗡嗡的声音,那是电机飞快转动发出的美妙音乐。
我站了起来。“机子正常了。”我说,“这个可是要收费的哦。”
“多少钱?”
“五十。”
“五十!?你什么都没做,还要收钱?这说不过去。”他摇摇头,“钱我多的是,但我不会给,我不会被人当作傻瓜!”
“我把机子修好了,怎么能说什么都没做呢?”
“我的机子本来就没坏,要你修什么?”他张着嘴,愤怒地看着我。
我想了想说:“你说没修就没修吧,反正维修不要钱,五十是上门费,这是公司规定,不是我说了算。”
他哼了一声,不屑地说:“别拿公司来压我,我也有公司,公司是不是也有规定,不许喝用户家的水,在用户家抽烟吧?如果我投诉的话,罚款不会少吧?”
我无言以对,默默背上工具包要走,他从抽屈里拿出二十块钱丢在茶几上,“我不想送你了,你自己搭的士。”他冷冷地说。
我哼了一声,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关上门,下了楼。
外面雨小了,我坐在出租车里,心意难平,我本想对他说,就是因为有他那样的垃圾,我们这样的好人,才会昧着良心,去做个自己不想成为的那种人,最后变成像他那样的垃圾,这可真够讽刺的。
我回到服务部,看见小李已修好电视在试机,组长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坐在他的办公桌前。
“大业务挣了不少钱吧?”小李看着我,我笑了笑,“心情蛮好哇!”他说。
“我的心情就像这天气,还要更糟。”我把事情说给他们听。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直接给他换个新排水阀,悄悄把管子挂好,收个三百块不好吗?非得闹这一出。”组长白了我一眼,继续看电脑。
“那样我的良心会痛的。”我笑着说。
“让你那虚无缥缈的良心见鬼去吧!我只问你一句话,那个人的良心会痛吗?”他扭头问。
“肯定不会。”我摇摇头说。
第二天早上,天气大好,我刚吃完早餐,电话响了,是小周,一个久违的朋友。“黄师傅,我这边有台电视,你过来看下。”“把电话号码发过来。”“她是个老人,没手机。”我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帮下忙,就当做好事,老人很好,她不会亏待你的。”她能给我什么呢?还说不会亏待我这样的废话。但我这个人就是有些优柔寡断,很不情愿对人家说不。
“嗯⋯嗯……好吧,我这就过来。”
我们骑车在约定的地方碰头,他把我带到老人的房子目之所及的地方,用手指了指,“就是那间!”他说。“你去忙吧,我一个人去就行。”我说。
我走进房子,地上是高低不平的泥土的本色,但却收拾得干净,倒令我产生某种亲切的感觉。满头银发的女主人正在吃饭,她独自一人,看到有人进来,她站了起来。
“您好,我是修电视的师傅。”我说。
她很高兴,向我招招手,我走了过去。
“我来给你盛饭。”她说。我赶忙拉住她,“谢谢您的好意,我刚过早,真吃不下。”我瞄了一眼桌子,二三个小碗盛着少得可怜的菜,一碗豆豇煮得魂儿都没了,每碗菜看起来都白白净净,这够我一口吗?我心中暗笑。不过不用担心,我从不在客户家吃饭,我甚至在亲朋好友家里都不怎么吃饭,我像头猎犬,还保留着某种异乎寻常的警惕,当然这和卫生无关,我可不是个爱讲卫生的人,只是某种流淌在血液里的东西无法改变。
“电视在哪?”我问她。
“在房间里,”她放下碗,“我带你去。”
“买了多久了?”“有几年啦。”我们进到房里,房间很暗,她掀开床上的蚊帐摸索着开了灯,房间窗户的玻璃上糊着报纸,房间有股潮湿的霉味,我皱了皱眉。我在房间的角落看到了我此行的目标——-竟然是台老式CRT电视!恐怕买这电视的时候,她还是个美人哩,想到这,我嘴角泛起笑意,她不知何故,也跟着我笑笑,脸上皱纹纵横。
“这个我修不了”我说。
我曾经被它折磨得好苦,那些年月,我有时要花几个小时,甚至几天的时间,就为了找到电路板上某个损坏的小小电阻或电容,这种捉迷藏的游戏浪费了我多少青春年华,也耗尽了我的热情,我现在对它深恶痛绝。
我拿起工具包转身要走。“请先别走,既然已经来了,你就帮我检查下,自从我老伴过世后,它就是我的伴,你要知道,一个老人是多么孤单。”
我有点心酸,看了下电视,指示灯亮着红色的光,我不停地按壳子上的按键,按了差不多四五分钟,我听到一声很小的高频噪音,一般人绝不会在意,但这正是我要的,五秒之后,电视有了声音,图像跟着出现。
“把遥控器给我。”她找出来拿给我,我给她设置好了交还给她。
“好啦!”我说,“我走了。”
我走到外面,叫见她在后面喊我。我有些厌烦,你们要的不就是这个吗?帮你们解决问题,挥挥手,不带走一分钱,我成全你们,还要怎样?
她气喘吁吁走到我跟前,我骑在车上。“给你钱,”她说,“多少钱?”
“不要钱,就当帮个忙。”我说。
“那不行,我听人说,开个机都要五十元,我给你五十元,不知道会不会少?”
“真不要你钱,你挣个钱不容易,算了。”我启动了车子。她一把拽住行李架。“你更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都要养,我一个老人没啥消耗,就打点小牌不算啥,你不收钱我不会让你走的,你可别把我老人家带倒了。”
“那好,给三十元吧!”
“不依你也不依我,给你四十,别嫌少就行。”
“真不少了。”我说。
她掏出手绢给我数钱,钱的面额小,她数了一会儿递给我,我接过钱,心里有种负罪感,感觉自己仿佛小偷,正在偷走她的钱。
我把车熄了火,走进房间,告诉她以后出了问题该怎么弄,我耐心说了好些遍,她仍一脸迷糊。“算了,你只要记住先关电脑再关机顶盒就好。”她喃喃地重复了几遍,“我记住了!”她说。
我回到服务部时已快十点钟了,服务部空无一人,只有组长坐在电脑前。我提着一袋子青菜放在他椅子后面。
“送给你的。”我说。
“哪里搞的?”“一个老人家送的,我给她看了下电视。”“什么问题?”“没问题,我随便换了个件,收了两百。”
“游戏就是这么玩的。”他扭头看了看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