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在表嫂的生日宴上,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是高我两个级的学姐,念初二。因为她家和我家同方向,她家在路边上,我偶尔会看到这个人,没法不留意啊,她矮矮瘦瘦的,瓜子脸,头发染成金黄色,头发可能折腾得多了,有些干枯,皮肤白白的没有什么血色,一幅营养不良的样子。脖子上有一朵两指宽一指长像玫瑰花一样的纹身。看到她的时候她几乎都是烟不离手。染发,纹身,抽烟,配上一幅谁都不服的表情,让这个矮个子的女生看起来竟有几分凶恶。所以虽然每次她的出挑都很吸引我的注意力,我却不敢让目光过多停留,莫名觉得停留的目光可能会激怒她。
而这会儿的她蹲在包间的角落里,和我那刚三岁的侄儿辉辉一起玩积木,眼里满是温柔的笑意。这样温暖的场景和她平时的凶恶的气质反差强烈,我有些发愣,站在包间门口。
愣了有一会儿,辉辉发现了我。热情地拉我过去一起玩儿。她抬起头,微笑着看了看我,然后问辉辉,
“她是谁呀?”
“小孃孃。”
“啥?”,我看到她不可思议的表情,挺可爱的,“她是你孃孃?”她瞪着大眼睛,眼神在我和辉辉之间来回停留。
我慢慢蹲下来,看着辉辉,朝她噜噜嘴,“那她是谁呢?”我一边问一边拿起一个积木心不在焉地搭着。
“欢欢姐姐。”
“哦。”我并不吃惊,我好多侄儿侄女都比我年龄大,我已经习惯了。“那你叫我小孃孃好了,他欢欢姐姐。”我微笑着看着她。
“你叫什么名字?”她已经收起了惊讶,恢复了刚刚温柔的微笑。
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微笑的她,像是看到了她另一个灵魂。眼睛不大但衬得人灵性,鼻子小小的,鼻尖微翘,嘴巴相对她的其它四官算大的,嘴唇薄,这会儿嘴角上扬成一个好看的弧线,不仅不凶恶,还很亲切,不敢相信,同一张脸可以在凶恶和亲切之间如此自如地切换。连她脖子上象征异类的纹身都像只是沐浴在春风里的鲜花,而金色的头发像金色的阳光。没有烟。
“我叫兰兰。”我回答得很慢。
“哦,小兰啊。”她的笑容里闪过一丝狡黠。
“哈哈,那我叫你欢欢好了。”
“叫欢姐。不要没大没小的。”
“可是,辉辉叫你姐姐呢。”我知道不会有用,还是争辩一下。
“我们又没有血缘,没有那个辈分关系。我比你大就是你姐。快叫欢姐,快点。”
说着伸手捏我的脸,用了大力,疼得我“呀”地叫了一声,赶紧补了句“欢姐”。
然后我们三个人认真地搭了一个歪歪斜斜的别人都看不出来是塔的塔。
我们不同桌吃饭,我一直忍不住看向她,她吃得很少,很快吃完了。然后照顾辉辉吃饭。一直追着辉辉屁股后面跑,辉辉跑过的地方,她都用手把有可能碰到头的地方捂着,以免孩子横冲直撞地会受伤。善良细心得让人心里柔软。
我也很快吃完饭,加入她一起照顾到处跑的小侄儿。之后表嫂笑眯眯地过来。
“辉辉好喜欢你们,你们肯定好将就他。”表嫂怜爱地摸摸儿子的头,然后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欢姐一眼,“兰妹妹,欢欢,干脆你们把辉辉带回家玩,他在这里跑来跑去碍手碍脚的。而且等一下他就要睡午觉了,我都照顾不过来。”
“好啊,你把钥匙给我嘛。”欢姐就这样帮我做了决定。
表嫂把钥匙交给欢姐,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兰妹妹是辉辉的小孃孃,欢欢是辉辉的姐姐,哎呀,我们兰妹妹比欢欢高一辈呀。哈哈哈哈。”表嫂一阵夸张的笑声。
“我们又不是亲戚,我比她大,她就应该喊我姐。”欢姐表情有些尴尬。
“对对对。你应该是姐姐。主要是我们兰妹妹在我们家辈分太高了,哈哈哈哈哈。”表嫂赶紧附和,但是又忍不住夸张的笑声。
表嫂搜罗了一袋子零食,让我们回家吃。然后告诉我们家里有碟片可以看电影。如果辉辉睡了,就把外套给他脱了放床上,拿个薄毯子盖一下就好。他醒了会自己喊人的。
走到半路辉辉让欢姐背他,结果背着走了没两分钟就睡着了。
到家以后欢姐给辉辉脱掉外套,然后放表嫂他们床上,再盖上薄被,还坐在床边上轻轻拍了一会儿辉辉的胸口让他熟睡。然后起身轻轻把卧室门带上,留了一条小门缝。我在门口看着。
“这个小朋友已经睡熟了,你呢?你要不要睡觉?不然我把你也哄睡着?”欢姐顺势过来摸摸我的头。我一边喊不要一边闪到客厅去。
之后我们在表嫂租来的一堆碟片里找到了一部猛鬼撞鬼,看名字以为是刺激的鬼片,还把灯关上,把客厅和阳台之间的门关上,把客厅弄得幽暗。拿了一张小席子席地而坐,一人抱了一个枕头,免得吓得尖叫的时候把辉辉吵醒。结果这是一部特别搞笑的喜剧片。虽然那个女鬼的造型还是有点可怕,但架不住剧情搞笑啊。我和欢姐笑得倒在一起。再后来我们不知道怎么的都睡着了。还是表嫂回来把我们叫醒,带我们回饭店吃晚饭。
一起吃过饭看过电影睡过觉之后,我和欢姐熟悉起来。上学放学路上遇到了还会顺路一起走,聊聊天。
欢姐总是喜欢问我为什么学习好?为什么老师喜欢我?为什么在家里那么受宠?这完全超出我的思考范围,我习以为常的一切,在欢姐的眼里都是奢侈的幸福。但她从来不提她家里的情况,也不告诉我她和同学朋友的关系如何。
一次去表嫂家看侄儿,表嫂告诉我,欢姐身世很可怜。她父亲在她没出生时就就因病去世了,父亲那边的亲人觉得她和她妈妈是不祥的人,不怎么喜欢她们母女俩,关系很疏远。所以她一直都随母亲生活在外婆家,外公走得早,她们三辈人可谓相依为命。她的母亲生得漂亮,却红颜薄命,在欢姐五岁的时候,她母亲被人强奸然后杀死了。欢姐眉眼像极了她的母亲,都不是那种温婉羞涩的美,是一种骄傲和倔强的美,外婆对此忧心忡忡,对她看管得很严,经常打骂,打骂完婆孙俩又抱头痛哭。我表嫂在嫁给表哥之前和欢姐婆孙是邻居,欢姐外婆管教她的时候表嫂经常就把欢姐拖家里去保护她,顺便劝劝她外婆。所以现在欢姐也常常来表嫂家看表嫂和辉辉。
欢姐的身世让我震惊,小镇太小,很多人都知道欢姐的身世,她外婆也无法隐瞒。欢姐在应该天真懵懂的年龄,得承受多大的凄凉孤独和悲伤啊?真的,就是那样的,如果你了解了过去的我,你可能会理解现在的我。我有点理解欢姐的出脱和特别。有点理解为什么她会给人凶恶的错觉。既然生为刺猬,就没办法让人靠近了。
记忆中,那是一个炎热的周末傍晚,我在家看电视。欢姐来我家找我,那天刚好我一个人在家,但是欢姐还是执意去我房间,还要锁上门。
我打开门看到欢姐的时候,她眼神有些飘忽有些不安,牙齿咬着下嘴唇,两只手把大拇指攥在掌心握得很禁,身体还在不易察觉地颤抖着。欢姐似乎是刚起床,身上穿着睡衣,头发有些凌乱。我感觉到欢姐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但是她接下来告诉我的一切,还是完全超过了我能想象的范围。
换了拖鞋,欢姐进了我的房间,我走在她身后,她叫我锁上门,我锁好门转过身去,欢姐突然抱住我,然后我感觉肩头传来的剧痛,她咬我呢,而且咬得还有点狠,我惨叫了一声,欢姐马上松了口。然后我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在加剧,那一刻,我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像等了一个天长地久一样,我终于听到欢姐的哭声,撕心裂肺。我不知所措,只能用拥抱来表达我的安慰。
我站着不敢动,直到我觉得肩膀有些麻木了,欢姐似乎也哭累了。她脱了鞋盘腿坐在我床上。我递卫生纸给她,她一边擦一边还在流泪,哭不出声音了,但眼泪却无声地不停地流。那些眼泪都流进了我心里,至今想起来,还是会痛彻心扉。
我把书桌的板凳搬到床边,坐在欢姐面前,一直坐着,直到她终于平静了一些,可以开口说话。
“吓着你了吧?”欢姐居然还能勉强自己挤出了一丝笑容。
我点点头。
“发生什么事了?”我很怕知道但还是要问。
“我要离开这里了,等会儿就走。”
“去哪里?”
“新疆。”
“去那么远的地方干嘛?”
“去挣钱。挣了钱回来报仇。”
听到“报仇”两个字,我惊得瞪大了眼睛。
“报,报什么仇?”
“我,我,被,呃,嗯,就是。。。”支吾了几个字,然后倒在床上,抱了个枕头,把头埋进枕头里,欢姐再次开始无声地哭泣着,我只能沉默地看着她,我又怕看到她流泪的样子,让人心疼,我不知所措到连眼神都无处安放。
又等了一个天长地久,欢姐再次平静了些,然后下床穿好鞋,走到我的书桌前,找到我的笔和笔记本。
“我说不出口,写下来吧。”
我赶紧把凳子移过去。
欢姐坐在书桌前,我坐在她身后的床沿上。她一只手握着笔,写写停停。另一只手还是把大拇指攥在掌心紧握着,只是不时地抹一下脸上的泪水。实在写不下去的时候,欢姐会趴在书桌上哭泣。她瘦削的颤抖着的背影,至今还鲜活地在我眼前,成了不能触碰的记忆,一碰就痛。
欢姐写完之后,把笔记本放进抽屉最里面的角落里。转过身来。
“我等会儿就要跟我朋友一起走了。我们约的七点半在车站见,你陪我回去拿一下行李然后送送我吧。”
“不要,我舍不得你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且就算你有非走不可的原因,也不要走得这么匆忙可以吗?”
想着欢姐要离开,去一个听起来就遥不可及的地方,我再也忍不住,突然就哭得不能自已。
“放心,我挣了钱报了仇会回来的。又不是一去不回了。”
欢姐用手抹去我脸上的眼泪,却发现怎么都抹不干净,还是不停地抹着。
“那你为什么非要走呢?”
“你送了我回来自己看吧,但是现在千万不要看也不要问。”
说着,欢姐拉着我走出卧室,我们换了鞋,走出家门。
一路沉默,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无从开口,欢姐心事重重,无从说起。
那时候还没有行李箱这种东西,欢姐说的收拾行李,也就是往书包里装了些衣物,其它什么都没有。我就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不仅帮不上忙,还需要欢姐不停地安慰我,一遍又一遍向我承诺她一定会回来的。
我帮她背着书包,又是一路沉默地走到车站。
欢姐的那个朋友是一个看起来比我们的年纪大了好多的女人,脂粉味很浓,我那个年纪是很讨厌脂粉味的,所以那个女人举手投足我都觉得是搔首弄姿。
“这是梅姐,她会照顾我的,你就放心吧。事情完成了我会回来的。”
欢姐再次安慰我说她要回来。
“你要记得经常给我写信,不要失去联系啊,记得早点回来。”
我心里很不舍很不舍,甚至以耍赖的方式把欢姐留下来,却莫名地能感觉到她非走不可的坚决。
“放心吧,小妹妹,我会照顾你姐的,我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呢。”
那个梅姐的话听起来是很亲切的。可我就是对她没有好感,也不可能有好感,毕竟她是带走欢姐的人。
“好的,我在那边安顿下来就马上写信告诉你,好不好?”
欢姐一边说着一边从我背上接过她的书包背在自己背上,跟着梅姐上了汽车。我很想拉住她,但心里明白留不住她,终究克制住了。
欢姐在靠窗的位置坐定,马上拉开车窗又看看我。
“你等下回去小心点,不要走小路。”
“好的。你要多照顾自己,早点回来,早点回来啊。”
我们都忍不住,又哭了。车里,梅姐拍着欢姐的肩膀,应该是在安慰她。我用手抹着眼泪,怕泪水模糊掉我的视线,看不清欢姐的脸。
我们到车站时就在启动状态的车,终于开动了,欢姐不停地向我挥手,我跟着车追了一段,终于追不上了。只能看着欢姐渐行渐远的身影。
哭着回家,然后把自己关进房间。从抽屉里翻出笔记本,在笔记本靠后的纸张上,我看到了欢姐那如同她本人一样清瘦的字迹。那页纸有些皱,有些地方墨迹有些化开,明显,这张纸有幸浸入了欢姐的泪水。
“我和我妈妈经历了同样的命运,可是我没有死掉。也许命运不让我死掉是为了留机会让我报仇的。我恨那个混蛋,如果他不死,我是没法活的。我必须报仇。我出去挣钱,然后找人杀了他,只有这样我才能活得下去。”
无法面对当时我看到这些字的时候的回忆,那种天崩地裂的感觉。我想立马把欢姐追回来,求她告诉我那个欺负她的人是谁,我一定会替她杀了那个人。我冲出家门跑到车站,什么都看不到追不回来,无可奈何到锥心刺骨。我跪在送别欢姐的地方哭了好久好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回家都发生了什么,之后的记忆一片空白。只有痛刻骨铭心。
从那天后,我没有再见过欢姐,也没有收到过她答应一定会寄给我的信。只听表嫂提起过她,也是说她莫名其妙跟人离家出走了,找不到人也杳无音信的,只有外婆找过她,但没多久就放弃了,还恨她是死是活也不给音讯。
十八年了,她的故事已鲜活地在我心里生了根。我总觉得,这辈子或许还有见到她的可能,这种希望已成了心里放不下的执念,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执着地希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