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幼年去看,他是你的保护神。少年去看,他似乎变成了阻挡你眼睛的障碍。青年时,或许你会觉得,他变矮了,你认为你已比他高。可中年时,当你再次去看那座山,你会忽然发现:他一直都在那里,一直都在默默地看着自己的骄傲。 ——耳根
关于父亲年轻时的事迹,知道得很少。能够拼凑起来的事实是,他的父亲早逝,母亲在外劳苦工作、赚钱养家,鲜少陪伴。太奶奶是他童年时期最温柔的存在。贤惠有灵性的女子。她一直活在我父亲的只言片语里。
好奇他年轻时候的经历。电脑和手机还没普及的的童年乃至青春期,旧照片是比较适合回忆的方式。四方脸、飞机头、有时留着两撇小胡子、喇叭裤、未却的青涩和渐渐显露在脸上的担当。一个男子,如果有双明亮的眼睛,在照片上便显得格外精神。不需要西装革履。
很少和他撒娇。会讨论洞见人性幽光的文字,会一起散步购物,会一起品茶,一起欣赏文玩杂件,却从来不会相互表露感情。也许这是中国式父亲的通病,静默笃定地像一座没有回响的山谷。
他的爱藏在责备和担心里,藏在零用钱里,藏在额头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却从未认认真真写在脸上。又或许,我们这些当儿女的,故意视而不见罢了。
加西亚.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写过:
一个人最初和父亲相像之日,也就是他开始衰老之时。
我大约是从出生满百日后开始衰老的。一个半大的孩子骨子里透着清冷。很少主动与人打招呼,过分乖巧听话。这都不是好的预兆。可是面对父亲母亲,又显得那么生动多语,仿佛持续不断地要建立一种联结,确认某些事物的存在。
在青春期开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直到女儿们出生之前,我同父亲之间的关系显露出淡漠又坚硬的对峙。话到嘴边的关心,变得唐突且没有下文。私想父亲能体会到背后的深意。但同样,他的开心,隐晦不明。他是个会在心底深处溺爱儿女,又有着自己边界的父亲。而我,似乎总在挑战他,不断打破这种边界,试图逼迫他证明柔软的一面。因为是软肋,所以总要覆盖层层铠甲。那时的我,恐怕不够慈悲,也就谈不上有多么孝顺。
但他的确是我以之为傲的男子。无法更改的基因里。他的叛逆、真实、自我,逐渐成为显露在眉眼间,我所具备的特质。母亲有时抱怨他性格古怪,情绪难以捉摸。实则,他对周遭的人事物有着自己的考量和相处方式。出发点总是好的,却常常用严厉的方式表达。除了我的太奶奶,他在成年的过程中无法从最亲近的女性身上习得的体贴共情的禀赋。童年留给他的印记。
柔软之处,呈现于在他自己的天地里。种植蔬果、修剪盆景,常常用食物表达对他人的爱与关切,并以此为乐趣。认为植物、食物里藏着可以洞见的人生哲理,生发出另一番彻悟。
他养过的植物都生长很好。何时剪枝、何时施肥、何时浇水、何时换盆、何时入室,捻熟于心。喜欢春兰、菖蒲、松柏、竹、梅这类清净高洁的植物,也欣赏颜色特别的月季与菊花。时常觉得,他的生命状态像遒劲苍枯的松,在漫长的岁月里很难看到明显的不同。他这一生,并不追求量的增长,是一种粘稠涌动的质的覆盖,扎根很深,巍然不动。
最得意的菜是红烧肉。没有任何流派的章法可言,全凭反复摸索积累下的经验。有重要的客人(大都是我和先生、孩子),会提前一天备好食材原料,认真烹煮,时至深夜。偶尔兴致来了,自烹自饮也是有的。冰糖、茴香是一定会放,酱油不再多言。他愿意亲手准备的食物,大都需要相当的时间去做酝酿和入味,和他的事业一样。苦行僧一般地沉浸和坚持,并以此获得价值和深意。
他对古典的生活方式始终怀有一种无法挣脱的惦念。而我渐渐像他。越来越慢,越来越活在自己的世界。
收集古旧的东西,阅读费神的文字。选择属性相近的人往来,许久见一次面已觉满足。不追求光华满载,倾向于留白。大片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