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临时给他取个名字,是为了写作需要。
其实爹地是个很温柔的老男人,虽然这几年他苍老得更快瘦得也更严重了。
我历来都感觉他不喜欢我,因为历来他都批评我不像是成年妇女该有的当家风范,却吊儿郎当玩转着不合时宜的学生花样。我甚至一直苦楚地认为,在整个家族,是没有人喜欢我并接纳我这种有悖常理有违天伦的疯颠性格和无聊习性的,虽然我的丈夫在年轻时英勇地冲破一切阻力选择了爱我娶我,但最后,在我冥顽不化屡教不改以后,他倾向了家人的那一方,最终与家人同化,而与我之间,却越行越远。
因而,我总是惮于爹地的威严而不敢接近于他,甚至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
我看出他的温柔,是在他入微细致地照顾他的两个孙子之后。
他的眼神在我眼睛里过于严肃了,一直以来,我与他之间存在一种谁也不好意思去捅破的隔阂,但看来,那只是我的主观臆断。
他不与后妈住在一起,因为作为奶奶的后妈要在南坛看护大哥的小孩,而他,则需要留在江北我的家中,看护他的孙子。他在饭后,拿起电话打给后妈,声音是一如既往的低沉,但缓和却又温软,因为正与他妻子交流如何照顾孙子的问题。
“朗朗早晨总醒不来,他哥哥上学得太早了,得让他上车再睡一下,你那边有没有小一点的毛巾被子,叫阿勇带过来,我放在车上给他盖。”
他妻子则告诉他,江北的家中就有小的毛巾被,在哪一间房的哪一个柜子。
他说了“好”之后,挂了妻子的电话。这时他孙子刚好洗完澡,光着身子从浴室溜出来。他充满怜爱地抱起他光溜溜的身子,一边以苍老的脸颊贴近着他,一边嘻嘻哈哈说着笑话:“唉哟,哪里来的臭皮蛋,光着屁股不怕羞羞哦。”
而在早晨,他总是第一个起床,自己洗涮完毕,便去开大孙子房门,将那个越来越高的中学生叫起床之后,又迅速移步到厨房,要为他准备早餐。
他们男人做事的动作总是很快,在一个老男人和一个大小孩准备就绪正欲出门之时,可是那个小的因为还没有睡醒,便窝在沙发上不肯动,即便是他妈妈抱着他连哄带骗,他也不起来。而在门口,这个小赖皮的哥哥因为要赶去上早读,怕延误了时间,便跺起脚骂骂咧咧。
但爹地丝毫不发脾气,他又脱了鞋子走进来,一只手臂提起他的书包,一只手臂伸过来搂抱他。
他仍然不肯起来。
他只能在他身边,在沙发上坐下来,再次柔声哄他:“听话,到爷爷车上后再睡,我们先上车。等哥哥到了学校,我再带你到早餐店吃肠粉加蛋。你虽然起得早呀,可是我们吃早餐有的是时间,你可以想吃什么就是什么,爷爷都给你买来。”
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在爷爷和妈妈双向的亲抚下懒洋洋地站起身来,跟着爷爷走了。
爷爷牵着他的手,挽着他的胳膊,低着头,无限慈爱地看着他,那是心疼他起得太早了。
所以,在我目送三个男人走出门之后,我与爹地的眼神有过短暂的交汇,除了对他孙子的慈爱,那就是,对世间一切的平和和无所求,也包括对我的平和和无所求。
他的背影瘦而缩,他也不那么高了。但是,两个孙子如同他的两个左右臂膀,他只要将两条手臂张开,孩子,就都在他的庇护之下。他霎时,又变得威严而高大。
但那种高大,又是我不敢去接近的。
我又回到了原点。
他甚至连学车的技术都比我强得多,他已经能开着他儿子的旧轿车满惠州市兜圈了。
待到我晚上回家来,电饭锅内有保温的米饭,高压锅内还有现成的汤水。他甚至会多做一点,因为考虑到第二天,我会带一份到公司。
他很少跟我说话,而我,也不主动跟他交流。但我知道,他是家中一个狠狠重要的角色,他是孩子的爷爷,也正是我的父亲。
这么近,那么远,那么远,又这么近,就像是与相隔千里之遥的湖北老家的我的生身父亲。
我在幼年时,父亲对我的慈爱,正如此情此景,爹地对我孩子的慈爱。